圣旨以三天为限,给各家准备布施。
这方面阎祈平倒是不操心,采购粮食、备碗筷搭棚交给林陈儿就是。
阎祈平另有操心事。
张萧散在听完圣旨回程时,表现十分怪异,之后更是提议两人分开各自行动,不用她再形影不离照顾。
照理说这是恢复成张萧散失忆之前的相处模式,阎祈平应该更轻松了才是。
但偶尔,她总觉得张萧散投向自己的目光,带着幽怨,带着说不清的缱绻。
就这样过了两日,期间即使阎祈平想找张萧散问清楚,他也总是借口逃避。
明日便要全城布施,同时皇帝还派了一众近臣宦官前往各地,一为监督,二为统计难民以备后续管理。
阎祈平暂且搁下此事,打算完成了皇命再说。
与林陈儿、童样核对过食材,阎祈平看着二人协同甜婆婆婆媳备料熬粥,思量着要不要取出些酒来做后续消杀。
意料之外,墨冼前来拜访。
她面具后的双眼透着疲惫,进店后并没有看人,只在走到楼梯口时,闷声问,“有酒吗?”
“有。”
“今日不必调了,直接给我上一壶烈酒。”
吧台后刚摆出器具,闻言阎祈平也没有反驳,只是挑挑眉,按要求接了壶伏特加。
墨冼接过,也不用杯,举起来仰头就灌了一口。
接着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她显然喝不惯烈酒,但咳嗽只是稍缓,她又猛喝好几口。
再呛再咳,再缓,像是和酒杠上了一般。
一壶酒洒了半壶,墨冼用袖子带走脸上的酒水和泪水。
明明喝了酒,神情却反而清明了许多。
“我找到我娘了,她让我不要再寻仇。”
“爹因为那人一句话,被贼寇剥开了头皮,拿针扎满头骨。弟弟被生扭开膝盖,至今不能久站。她自己胸口全是烙印。”
“我们一家,死的死,散的散。现在我找到他们了,我能手刃仇敌了,她劝我不要寻仇?”
一杯奶白色的酒递到墨冼手边,她来者不拒,喝下后,只觉甜意伴着香醇弥漫至周身。
再深呼吸后,薄荷的凉意又冲散了先前的香甜,一来一去,心口松快了许多。
这酒以伏特加为基底,加的是阎月英给阎祈平送来的牛乳,还有红糖荔枝干熬的糖浆。
好喝到墨冼一杯接着比一杯喝得慢,慢尝细品,最后心情好了不少。
浑身只剩热意和困倦。
“我会继续寻仇,我娘放下了,是我娘的事。”
“那你弟弟呢?”
“我没告诉他仇人就在相府,他已经受苦良多,现在安心生活就好。”
“就像你娘希望你不被仇恨困住一样?”
墨冼一愣,又释然一笑。
只是笑容没持续太久,她立刻联想到了什么。
“阎府施粥的棚子是不是就搭在相府那条街?”
“怎么?”
“我娘没放下,她要先我一步动手!”
话还没说完,墨冼就急着起身,只是伏特加的酒劲不小,她刚离开座椅,就往地面跌去。
阎祈平急忙上前搀扶。
两人这一幕,被刚上楼梯的张萧散收入眼底。
这几日的疏远,是因为他想起了一些过往。
这些过往片段给出一个信息——二人只是在扮演夫妻,阎祈平曾对一人情根深种。
他不想过多地黏人惹阎祈平厌烦,于是按照记忆中的约定远离。
今日勇亲王寄来家书报平安,他终于找到由头,满怀期待来到食肆。
却撞见阎祈平与一“男子”相拥。
心和他手中的信纸同时被攥紧,张萧散几次开口想打断,又恐引来阎祈平的厌恶。
“夫君?你怎么来了?正好,帮我扶一下墨大侠。”
“我吗?”
“自然是你,快来,我撑不动了。”
“哦,哦。”
原来这位就是过去自己的朋友墨大侠,原来夫人只是在帮着照顾醉酒的,自己的朋友。
张萧散的心痛立刻烟消云散,他上前捞起墨冼放到座位上。
也不松手,只看着阎祈平傻笑。
“你小子在高兴什么?”
墨冼仰头,语气带了些醉意,阎祈平也疑惑看向他。
“哦,我爹娘来信了,他们一切都好,还剿灭了一伙拐卖人口的团体,说是不日就会启程回京。”
怕刚刚丢人的想法被两人看出,张萧散用手中皱巴巴的信纸当挡箭牌,说完觉得有纰漏,还加以补充。
“我之前可担心了,今天来信了,就想第一时间同夫人分享。”
“行,恭喜啊,能放开我了吗?”
低头,张萧散才发现自己双臂仍圈着墨冼,立刻退走。
“我刚刚要做什么来着?”
“你说阎家的施粥棚子靠近相府,怎么了吗?”
“对!我娘!我娘就是阎家的吴嬷嬷,她要做傻事,我得快去拦着。”
“布施是明日,今日棚内无人,墨大侠不如随我回阎家?”
跟阎家有关,阎祈平的神经也绷紧了些。
想起墨冼描述的残忍画面,阎祈平不由得猜想,前世莫非是与她一家有仇的相府中人,寻着吴嬷嬷敌对上了阎家?
等三人赶到了阎府,墨冼借着醉意将吴嬷嬷拉进屋,阎祈平则带母亲在院中解释,张萧散与有禄守在院门口防着隔墙有耳。
“其中还有这样的渊源,怪不得吴嬷嬷这几日有些不同。”
“妈,你怎么想?”
“既然跟我们有这么一丝关系了,得问清楚,毕竟是相府啊。”
屋内的商议结果大概是将事情先告知阎月英,恰好阎月英母女也欲交谈。
各有话要说,四人便进了屋,吴嬷嬷将过往一一道来。
他们在相府的仇人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蓝翔鹏已故生母的亲弟弟,蓝相的小舅子。
在姐姐离世前,鱼肉乡里无恶不作。
在姐姐离世后,靠哭惨卖乖,被相府老爷子留在府内,拨了一间院子好吃好喝养着,养成了不出大门一步的懒汉无赖。
仇怨的开始,是许久前两方人出游相遇,恰好撞上了向这小舅子寻仇的人。
这小子挑衅又东引祸水,墨冼一家天降横祸家破人亡。
“我换了名字,进阎家同五湖四海来往船头打听消息,孩子没找到,倒发现恨了许久警惕了许久的人,是个四体不勤的废物。”
“如今孩子找到了我,他们有大好的未来,不能折在一个废人身上。”
“吴释原名吴令,有愧于家主,数年来得家主培养,今日请辞,不敢连累阎家。”
阎祈平本以为江湖快意恩仇,会比都市纠葛精彩,如今却只觉古代人命如草芥。
故事中的血腥腐臭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阎月英沉默着将人扶起,也只剩叹气,毕竟是相府啊。
“娘,你留着吧,你留着照顾弟弟。”
“你不要再说这些傻话。”
“不是傻话。我如今是江湖侠客,哪里都去得,全身而退不在话下。”
“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倔。”
“既然还未下定论,”阎祈平提议,“不如暂且维持原状?咱们不急吧?”
话语拨开了阴云,屋内的人都肩上一轻。
此事确实不急,是墨冼和吴嬷嬷想岔了,都以为对方立刻要动手,才火急火燎至此。
吴嬷嬷与墨冼互看一眼,点头皆是认可了阎祈平的提议。
“还是小姐看事明白。吴释厚颜,再求家主继续收留。”
“求阎姥留下我娘,若阎姥愿意,墨冼任凭阎家差遣。”
“当然好,你们都能想开就好。孩子不用放在心上,你要记着好,多照顾照顾祈平就是。”
墨冼也是实诚,说照顾阎祈平,就照顾阎祈平。
直到第二日外出施粥,她都形影不离,往哪一站不论是景星庆云,还是张萧散,都近不了阎祈平的身。
闹得景星庆云以为是墨大侠想插足,旁敲侧击好一顿劝说,不过这是后话。
锣鼓敲响,大木桶大铁锅,自八方运来,盖子揭开,米香扑鼻。
早早来排起长队的难民眼珠子都绿了,但还不能立刻吃上。
数位宦官走进棚子,取出一双筷子,等着不远处的颜忠济发话。
“都听好了,不是杂家难为各位,为的是防有人以次充好,拿稀汤糊弄皇命。接下来这筷子放进粥里,它要是浮起来,那过不了些日子,诸位的人头,可就要掉下去了。”
大部分的粥棚,派的是各家下人前来忙活,那到时候论起罪过,也不外这几个人背锅顶罪。
尖利嗓音穿透力极强,听得各个棚子的人头皮一紧。
他们眼巴巴看着筷子被插进粥中,或是不动,或是微微起伏,皆松下一口气。
天子脚下自是没人敢糊弄。
可紧接着,尖利的声音又将人们的神经提起,“什么叫筷子戳不进去?”
众人循着声音转头,就见颜总管向着写了“善心堂协妇姊食肆”的棚子冲去。
近几日颜总管身边的红人,他新认的干儿朗声回禀,“此家的粥下不去筷子,无法检验,不知合不合规矩?”
“侯爷,夫人,这无法检验,二位得给个解释。”
“我们两家铺子自然放的双倍的粮食,稠粥变稀饭,放温了凝固了,他细胳膊细腿没力气戳不进去,怪谁?”
“我夫君话糙理不糙,圣命要的是各家不欺负了百姓,我们放的料足有什么不好?你们快快不要拦着施粥,大家伙该饿极了。”
夫妻俩一唱一和,后面排队的人们也忍不住说上两句。
颜总管立刻眉开眼笑,“此话在理,各位也见证,不是杂家偏帮皇亲,是乐平侯与乐平夫人大善为民。好了,我们也不在这碍事了,这就走吧?”
颜兴瀚被颜总管一看,却是脸色一僵,似是在害怕些什么,微不可察瑟缩一下,跟着走了。
拦路的绊脚石没了,阎祈平才放心开始安排。
她点头,景星庆云端出两大盆的帕子。
“各位,我们这个棚子有个小规矩,先取帕子净手擦脸,再领粥。”
这并不是什么大事,难民们只当是这两位爱干净,没有二话就答应了。
就是这帕子一股酒味,实在奇特。
谁也料想不到,浸了蒸馏后高度酒的帕子,救了他们一命。
而阎祈平也想不到,自己只是秉承良好卫生习惯,随手一试看看能不能勾兑出医用酒精,之后竟真在瘟疫中起了作用。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