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 30 章

初到玉泽,三两日看遍新鲜,闻月章便忙了起来,日常不是钻进太微府翻书,就是回到下弦峰埋头研究符阵,愁思不解之际,时不时的便要去“烦一烦”林怀玉。除去闻丰予约他比试,也只有偶尔得了空闲或是赶上人间佳节,才会跑出去纵情玩一玩。

日复一日,太微府中的符道秘术、阵法典籍被他翻了个遍,下弦峰上,他住的院子里也逐渐堆满了一张张研究出来的符。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1),五年逝水匆匆而过。

九月入秋,太微府前落了一地银杏叶,顺着风飘起又落下,看得人莫名生出几分寂寥之意。

太微府中,闻月章将最后一册书放入架子,出了大门,仰头望着银杏树呆呆地看。

良久,他轻抚过树干,浅笑一声,低声道:“再见。”

下弦峰上,林怀玉正在院内品茶,见他过来只微抬了下眼睑,示意他坐下。

“收拾好了?”一如既往的冷淡,好似问出的话他根本不关心。

可闻月章很清楚,林怀玉很关心这件事,甚至曾经,他们为此吵过一架。

那是他到玉泽的第二年。

经过一年相处,闻月章渐渐明白了自己这个传闻中高高在上不问人间事的师父,实际上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但他还是不敢在林怀玉面前太过放松,师徒之间总是谈论符道阵法多于一切。大多时间,闻月章看着林怀玉总会想到,自家这师父大概永远都是这样一副表情,不冷不热,虽不伤人,却也不怪旁人说他高不可攀。

直到他去闯问灵路的一月前。

彼时他十七,年初刚在玉泽百年一次的论道会上夺魁,风头正盛。

时人传言,他十七之龄力压群英,已胜当年二十冠盖群雄的林怀玉,堪称当世第一。

也因此,不少人将他说得天上有地上没的,偶尔外出,他听到那些夸张的吹捧也会忍不住尴尬,尤其赶上和其他几人同行之时,顶着那一堆揶揄的目光,更是难为情。

闻月章并不反感这些赞美。他自小便在这样的夸赞声中长大,不论闻重陈婉林,还是其他家族的长辈,对他从来都是赞不绝口,到了玉泽亦然。

甚至他自己也是希望这样的名能维持的久一点,至少,足够撑过二十年,撑着闻家缓过藏书阁典籍尽废的这段时期。

可这样的夸赞多了,他也并不喜欢,私心里更不希望和林怀玉比较。

林怀玉是他授业恩师,他不希望别人每次提到他,总要先说一句林怀玉如何如何。

闻月章知道,自家师父很在意修道之事,尽管这样的事并不足以让林怀玉介怀,或许还会让他觉得自己教出的徒弟青出于蓝,是件好事,可闻月章还是不愿。

两相比较这样的事,他实在不想看见。

所以论道会后,林怀玉知会他让他去闯问灵路,他也迟迟未曾动身。

林怀玉当年便是十七岁闯问灵路,他不希望哪日自己出来后,那口口相传的“闻月章荣誉过往”中又添了一句“比林怀玉早闯过问灵路”。

他纹丝不动,林怀玉也不催,依旧尽着自己身为师父的本分,日日传他符术。

不久后的某日,林怀玉召他去内殿,赐了柄朱字弟子剑给他。

那是两人第一次争吵,也是唯一一次,甚至或许都称不上争吵。

原因很简单。

闻月章不愿接,林怀玉执意给。

后来即使过了很久,闻月章依然记得他说完理由那一刻,林怀玉脸上的表情。

没有失望,也没有别的任何情绪,他只是愤怒,甚至愤怒之余,或许还有几分不解与难过。

当时林怀玉只问了他一句话。

“你惦念顾忌这么多人,就没想过自己的道?”

话问的没头没尾,闻月章却反应了过来——他的所作所为,他那名头之下掩藏的顾忌与割舍,林怀玉其实一直看在眼里。

当时的闻月章没能回话,林怀玉也只丢下剑,撂了一句话给他便走了出去。

“我这剑只赐一人,你若不要,便扔了罢。”

那一月里,两人再未见过。

一月后,闻月章拿起那柄弟子剑,去了问灵路。

闯过问灵路回下弦峰那日,林怀玉也是这样坐在院子中,不冷不淡地先开了口。

旧时光景,仿佛重合在一起。

闻月章收回神,也不见外,自顾自倒了杯茶。

“嗯,一会儿就走。”

林怀玉默了片刻才出声。

“下山后也别总困在家里,多出去走走,你还小,有些事不必操之过急。”

自那次后,两人心照不宣地将前番事掀了过去,都没再提过一丝一毫。

到如今,反倒是林怀玉变唠叨了些,明明不高兴,却还忍不住嘱咐他。

闻月章唇角扬起笑意:“我以为师父会留我。”

“你有自己想办的事,为师不会拦你。”林怀玉面色依旧平平,递给他一块玉牌,“拿好身份牌,下弦峰的门永远为你留着。”

闻月章紧了紧手,起身跪在地上,闷声道:“谢师父成全。”

林怀玉似是长舒了一口气:“阿月,今日你下山,为师只愿你不愧于心、得偿所愿。”

“弟子铭记于心。”

闻月章接过玉牌,又道:“此一别不知何时再回,望师父珍重万千。”

“放心去吧。”

闻月章三叩而过,起身离去。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留下任何东西,所有的符收入储物袋中,孤身下了山。

闻月章就这样在一边注视着曾经的自己远去,也看着此后四年岁月流转。

这年冬他赴了楼千远的约,见识过四季堂豪气后在西南一带辗转半年,救过躲旱灾的难民,抓过为非作歹的草寇,也看了不少西南风情,心中不胜欢喜。

第二年春日,他回到家中迎接小妹降生,填补藏书阁之余,也会捡个三两日特意去看一看闻清疏。

入夏他去了西北,做过边陲之地城主的座上宾,也当过沙漠旅人的指路人,就是在那他找到了青金石。他做成玉簪带回家中送给陈婉林,陈婉林满面欣喜,小妹看了咿咿呀呀地叫着,像是也想要,他笑着哄人说一定会给。

又是一年他行至中原,览尽平原旷野,帮过乡间忙碌的农民,感受他们庆丰收的欢喜,也抓过为祸一方的妖兽,带回家中镇入禁地,最后在炮竹声中送走了又一岁。

后来他走得更远,去到了人烟稀少的极北之地。那里苦寒无比,雪原伴着凛风,四处白茫茫,望不见尽头,却也有人在其间幸福生活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比其他地方少什么。

人间或许就是如此,无论在哪里,无论有什么,都会有生命的痕迹。

万物蓬勃,众生永恒。

他生于水乡,前二十年除了兰溪便只去过玉泽,此后他花了近四年的时间,去到天地各处,将想看的风土人情看了个遍。

其实没有看够,其实还有很多地方没去,只是时间到了,他该回家了。

于是这年春天,万物复苏嫩芽新长,杨柳垂岸晓风轻拂,带起湖面层层涟漪,他告别这人间风月,回到了最熟悉的兰溪。

家中依然和他走之前一样,闻重时常忙着,不时是孙家,不时是别的什么家族,没有这些,也总会有一堆或紧要或细碎的事,还有藏书阁,二长老一直在尽力复原。

陈婉林总带着年幼的闻清疏,像那些年带着他和闻丰予等闻重一样继续等着。

回家后,闻月章就又埋进了藏书阁中,将这几年里所见所想一一记录在册,而后开始接过闻重的担子,一如他当年承诺的。

这年中秋,他站在浠水上望着川流不息的人群,还有远处的万家灯火,又一次在河灯上写下两个字放入水中,凭它远去。

这样的动作重复了二十四年,自五岁那年起,每一年都是同样的内容——安乐。

闻月章就这样在记忆中穿梭,看尽了那二十四年的人生。

他目送远去的河灯出神,一旁熟悉的身影也在看,却是截然不同的心境。

那时他是怎么想的呢?

他想守护闻家,带着闻家走得更久、更远。

年少时,看闻丰予次次败给他,听那些人夸赞他,称他为符道第一人,他不满归不满,却偶尔也会年轻气盛,想自己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想有朝一日撑起闻家,想做仙门的英雄,想立百代业,成万世名。

旁人眼中,他是闻重陈婉林最骄傲的长子,也是闻家最骄傲的少主。

在仙门,长辈赞赏他,后辈崇敬他,于凡间,也有很多百姓感激尊敬他,似乎他无所不有。可是那些看不见的时候,他其实也付出了很多,并不像表面那样光鲜亮丽。

经年岁月里,他的生活中除了符和阵,似乎就只剩下偶尔喝几口的酒,那些亲人、朋友,还有早已说出却也一直藏在心底的期望。

闻重那些年总是晚归,陈婉林孤身等待的背影他看过太多次,他想,如果他担起闻家,是不是阿娘就不用总是孤零零等在那盼着阿爹早点回家呢?

陈婉林喜欢各种各样新奇的玩意,他便时常研究一些哄人高兴。

小妹和母亲一样,喜欢好看新奇的,他也时时得了好东西就送过去,看着小妹高兴地拍手。

闻丰予是剑修,他便不练剑。他是兄长,又得了父母长辈太多的夸赞和宠爱,未来还会是闻家的家主,他不该和弟弟抢什么。

二长老喜欢各种各样的符,他就时常研究了配上手写的典籍一起送过去。

四长老喜欢草药,他就从徐朝寒那“偷师”,在家中专门辟出一片药田。

后来他在藏书阁度过一日又一日,喜欢看破晓的阳光透过窗子打在他桌案前,也喜欢听月光下阵阵风声拂过小院。

其实很累,但每每看到慢慢被填上的空缺,他就觉得很值得。

这是他守护的闻家。

兰溪很多人都认识他,每每见到都要亲切地唤“小少主”,他总会点头应下,做完事又离开。

后巷居住的人在一天天变好,破庙中也没有了往日躺了一地的乞丐留下过夜,百事俱兴。

这是他守护的兰溪。

这是他的道。

一切都很好,似乎他想要的都实现了。

直到那年九月死尸出现,仙门动荡不安,随后观城疫病爆发祸及百姓,人心惶惶,再到大战爆发,死伤无数。

他不止一次目送那些死去的人埋入黄土,也听过太多次药庐中传来的哭声。

他想,再等等。

等到大战结束,等到一切恢复如初。

可他没有等来。

他等来的是残酷的真相,是他道心的崩塌。

记忆没有停止,周围景象依然在变,大战又出现,死亡、失去,一切都在重复上演。

闻月章继续不悲不喜地看着,面无波澜,心底平静,就像他只是个局外人,一切都和他无关。

直到记忆尽头,他看到自己坐在军帐中四处翻找凌沧,见陈婉林进来招呼人坐下,接过陈婉林那碗汤。

“阿月,娘给你带了汤,趁热喝吧。”

那时的闻月章不假思索喝下,笑着哄人回去,而后将不久前做好的蓝色手串收入储物袋,带着人进了荒野。

突然消失的弟子,骤然亮起的血咒、法阵,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还有最后刺入心间的长剑。

“阿月,对不起。是爹没用,对不起。”

闻月章眼中微微模糊,就这样看尽了自己的一生。

五岁引气入体,七岁独自成符,十岁授魂珠名入符师谱,十五拜师玉泽,二十出师下山游历声名更盛,二十六作为闻家代表参与仙魔之战,二十七为了所谓的正道身陨。

这样的一生可谓波澜壮阔。

旁人眼中,他是正道代表,也是仙门永远的遗憾,可是他自己清楚地知道那短短二十七年的一生有多荒谬。

自他降生开始,到后来一步步名盛天下,他每一步都走在别人的棋局中,甚至连最后被众多人扼腕叹息的死亡,也是一早便被定下的结局。

他的守护有什么意义呢?

镜花水月罢了。

他所求的自始至终都没有真正得到。

再次看到这些,闻月章以为自己会难过,可是很奇怪,他好像不那么痛了,反倒有一丝释然。

抬起左手拂开衣袖,看到那早已空空如也的手腕,回想起那日将魂珠还回去的情景。

早就结束了。

四周景象蓦然崩塌,熟悉的面容碎裂,一幕幕闪过,又一个个消失,散作烟尘。

闻月章伸出手,任由散落的星芒穿过指尖,什么都没抓住,什么也没留下。

他想起那一日万家灯火上,火树银花前,某人对他说的那句话。

“这是我找了十一年的人间,送给你。”

他想,他已经找回失去的东西了。

闻月章展颜一笑,转身离开。

从前种种皆已过去,他不再是兰溪闻家的闻月章。

有人还在等他。

他已经让那个人等了太久,如今,他该回去了。

那才是他的人间。

(1)岁月不居,时节如流。——孔融《论盛孝章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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