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 33 章

秋去冬来,青叶变黄垂了一地,海上也逐渐冷起来。

一晃一月已过,闻月章身体已基本好全,除了那最后一魂胎光尚未找回,余下的倒是半点事都没了。

身体既然养好,他们便不想再多留。毕竟胎光未回总是个麻烦,且周平还在楼千远那,还是要去了解一下情况。

于是他们向徐远洲提出了离岛之事。

徐远洲沉默片刻,随后带他们走到一处庭院前。

“苦酒轩?”闻月章狐疑看着上方。

“这个院子是从前清尊的住所。”徐远洲转头对上闻月章视线,满含歉意道:“阿闻,此前诸多事由皆在清尊,照理说我不该带你来这。只是,他到底是我弟弟,这些事就算是我的私心吧,清尊他……”

他话未尽,将院门推开带二人走了进去。

曲廊盘绕,流水潺潺,和其他院子并无不同,一样的典雅别致,弥漫着浓浓的药香。

唯一不同的是这院子廊下种着花藤,时节已过,藤上却还开着朵朵淡紫色小花,是这院中仅有的春色。花藤下一把玉琴横置,镌刻雕花,琴身落了一层厚厚的灰,还有些花瓣残落上方。

似曾相识的场景。

闻月章迟疑道:“这是……他夫人的?”

北定山庄里那座院子也是这般,一样的花藤,相似的琴。若他所猜不错,或许房中还会有不少话本子。

“是。”徐远洲肯定道。

他并未长留,带着两人行至后院。

后院比之前院更加破败,药香淡了些许,树木枯黄杂草丛生,连天灵泉中都落了不少枯枝残叶。

天灵泉边上那棵树下,立着一座墓。

碑上的字早已被尘土盖住,闻月章走近才瞧清楚,上边工工整整写着七个字——爱妻陈婉风之墓。

陈婉风?

闻月章不由得一怔。

闻夫人名唤陈婉林,这倒像是她姐妹的名字。可他在闻夫人身边多年,从不知道她还有什么姐妹。

“你猜得不错,”徐远洲静静注视着孤坟,解释道:“她是闻夫人的姐姐,陈婉风。”

“当年,清尊与陈姑娘两情相悦互许终生,两家本也打算为他们订婚。只是天不遂人愿,后来东南水患,陈家老爷子被困饶州,陈姑娘挂心父亲,清尊不放心她孤身回去,便与她一同去了饶州。清尊施药救民之时一时没看顾好,陈姑娘惨死于魔族之手。”

徐远洲环视早已枯黄的院子,似是透过昏黄秋色在怀念什么,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

“清尊自小便疯,行事颇为荒唐,被先父管了数次不成,直到遇到陈姑娘后才渐渐收心回到正轨,没再做过什么出格之事。可惜,好景不长。”

“陈姑娘死后,清尊不顾陈老爷子阻拦带她回到东海,在屋内闷了两月,最终将陈姑娘葬在这里。我那时也以为,他伤心归伤心,我们说的话他多少也听进去了,这么多年过去,他变了不少,应也不会出什么大事。”

徐远洲无奈一笑,“只是千算万算,还是没想到他会恨上所有魔族,会产生那些想法。”

“他一直知道徐家有株魂草,又从典籍中翻到阳魂阵,曾找我说过干脆找个人做容器灭了魔族,当时便被我喝止了。事后我派人盯了他一月都未发现异常,本以为他是被我训斥一顿后有所收敛,应该放弃了那想法,于是那年闻夫人来东海替父祭拜陈姑娘,我便没注意那么多。”

“魂草这东西虽珍贵,但常年收在库中珍养,我也不常去查看,一直也没能发现。”他回过身看向闻月章,“那年大战后,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魔域那样子像极了他当初说的阳魂阵,我便赶回东海查看,这才发现魂草已经不见了。”

“我将清尊召回,逼问他事情真相,他才将这些告诉我,只是那时一切都为时已晚。我生了场大气,把清尊赶出家门,此后,他便再没回来过。”

闻月章垂眸不语。

蓦地,一只手牵上他,闻月章回眸,正对上付留云眼神。

他冲人提起抹笑,示意自己无事,接着偏开目光,平静道:“徐伯伯,陈前辈不会希望他如此。”

“我说这些不是想你原谅他,他自己做的错事合该他承担。”徐远洲顿了下,仿佛是在难为情,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开口:“只是他到底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事情了结后,生也好死也罢,可否让我带他回东海再见陈姑娘一次?”

“徐伯伯,这件事您应该去问楼千远。”闻月章无奈道。

“我并不想管他如何,我们此番回去也不是打算找他寻仇。那些事对我来说已经过去了。”

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闻家夫妇的态度以及他失去的道心。如今恩怨尽断、前尘已了,除去周平和楼千远的牵连,这些人的是是非非都与他无甚关系,他并不在乎。

有因也好无故也罢,再怎么痛苦、再怎么可怜都不该成为作恶的理由,也不该由他动手。

所有复杂沉重的仇,该楼千远去报,该因之无辜枉死的人去报。

闻月章握紧付留云的手,看枯叶随风飘落,浮在天灵泉上顺水逝去,他轻笑了下,道:“我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去做。”

徐远洲了然,自嘲地抬了下唇角,没再多说,只问:“你们打算何时动身?”

“明日。”

胎光影响命数,一日不回他们便一日不得安心,还是得尽早找回才对。

徐远洲松了口气,道:“一路顺风。”

“多谢徐伯。”

敲定好时间,第二日两人便动身离开。

徐朝寒和陶吟一连避了两月,眼见他们打算回去,终于不再躲,想清楚了便跟着二人一起上了船。

傍晚,闻月章和付留云靠坐在船头。

落日西垂,海面长铺半边无际辉芒,浪潮翻涌,卷起层层金色撒入海中,随海风再翻涌,再撒入,坠至无尽海底。

冬日里,海风有些冷,虽比陆上好些,吹在人身上也能激起一阵寒颤。

对修士来说这些海风其实算不得什么,但顾及此前闻月章一直身体不好,受不得冷也受不得热,付留云便给人裹了一层厚披风,又把他搂在怀中挡去大部分海风,弄得闻月章哭笑不得。

事实上,他真没那么孱弱。

自上一魄回到体内,他便不再时常生病,在徐家养了一月有余,身子骨也好了不少,寿数虽仍旧不长,受冷受热这些倒没什么关系。

不过他也没辜负付留云的好意,乖乖躲在人怀里,时不时蹭两下,被按住才消停。

望着眼前茫茫无际的海面,闻月章心下颇有些感慨。

放小半年前,他一定想不到自己有一日会这样窝人怀里安静看落日,也一定想不到他会和付留云变成这种关系。

仔细想来,和从前在玉泽那时相比,除去一些抵足而眠、情爱缠绵的时候,还有眼下这样依偎在一起的时间,他们的日常相处似乎并没有改变太多,他甚至在习惯的过程中从未产生半丝不适应,但偏偏就是哪里都不一样了。

闻月章忽而生出种感慨:“当年你该告诉我的,说不定你就不用等那么多年了。”

“我当年说了,你难道不会对我避而远之?”付留云反问。

闻月章一怔。

何出此言?

他望向付留云,清晰地看到这人暗沉眸光下藏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是幽怨,又像是别的什么,总之不像往日的付留云。

闻月章满头雾水,便听付留云张了口。

“上元那日你跟楼千远去看法阵,之后就躲了他许久。”

他幽幽道:“我不是看不出。”

莫名有种委屈巴巴的感觉。

闻月章呆了半晌,从这点仿若错觉的感知中觉察到一丝不对,猛地反应过来,眨了两下眼,憋着笑试探道:“你……吃醋了?”

想起早年之事,他眼神忍不住四处飞,干笑一声道:“都多少年了,还记着呢?”

“嗯。”付留云供认不讳。

自两人把话说开,他愈发不在闻月章面前掩饰心意,如今日这般被问到,也总是分外坦诚。

闻月章乱跑没影的眼神仍没有停,偏开头,支支吾吾道:“你不去试试怎么知道能不能行呢?”

“你和他又不一样。”

这下疑惑的人变成了付留云。

闻月章叹了口气,道:“老实说,我不太清楚是什么时候喜欢的你。”

“我意识到你的心意是在北定山庄,之后我一直想分清那份动摇的来源到底是感激多一点,还是心动更多,所以后来那段时间我一直在寻找这中间的不同,迟迟没有跨过最后那道线。”

直到中秋夜那次,耳畔的烟花声,远处的人声乐声,都不及那一刻心间的跳动。

他找到了那份不同,于是纵身一跃,扑入自在尘网。

一切情缘分明于当日,却未必始于当日。

“但其实于我而言,早在最开始那时候,你就是不一样的。如果是旁人,我一定会避开。”

飘了许久的眼神终于落定,闻月章回过视线,嘴角漾出微笑,如实道:“你的话,或许不会。”

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付留云愣了片刻,随后低下身,磨着怀中人嘴唇低喃道:“那我真的错过了很多年。”

闻月章看着还未完全没入海面的残阳,波光粼粼的水面层层翻着,宛如心弦翻动。

他道:“现在也不晚。”

岁月不待人,但好在修行路漫漫无尽,待他找回最后一魂,他们的日子还很长,此时此刻,一点也不晚。

“表哥,阿闻!”

身后不知何时过来的陶吟一蹦一跳朝两人走近,身后还跟着信手摇扇的徐朝寒。

陶吟在闻月章侧旁盘膝而坐,头都未回便将徐朝寒一把拉下,叹道:“这么好的落日,好久没看过了。”

“以前我还以为,再也没机会和你们这样坐在一起了。”她伸了个懒腰,手撑在身后,眼睛弯成了两弯月牙,“现在这样真好。”

徐朝寒附和:“是啊,上一次这么安心坐在一起,已经是在玉泽的时候了。”

“诶,阿闻你不知道,”突然想起某件事,他忍俊不禁道:“你走后阿吟去你墓前哭了好久,那个悲痛欲绝、肝肠寸断的,最后被付哥一个眼神吓回去了。”

陶吟脸色登时染红,抬手便打:“你拆我台呢?”

闻月章轻笑,没头没尾问:“缓过来了?”

前一个月这两人总对这些话题避而不谈,瞧着比他这个当事人还在乎,如今倒是能拿出来嬉笑调侃了。

“是啊。”陶吟道。

海浪拍打着船身,也打在她心上,她遥遥望着远处,嘴角始终挂着抹浅淡笑意:“爷爷做得不对,但他仍旧是我爷爷。你不在意,可总会有别人,复仇也好怎么也罢,我没有立场阻止,却也不能就这样作壁上观。”

“好歹我姓陶,总不能一直逃避下去,整个陶家都还等着我,我得回去。”

闻月章似笑非笑地摇了下头。

自生下那日起便和家族绑在一起,他们这些人,总是这样。至于何去何从,个中冷暖,唯有自知。

“你想明白就好。”

陶吟俏皮一笑,转而问:“你们打算去哪?少君似乎去朗宁了,你们要一起去吗?”

“嗯。”闻月章肯定道,“阿平还在那。而且,前三魄都是在与魔族有关的地方找到的,前几日我们用了几张符,那符所指的方向也在朗宁。”

或许他最后一魂就在朗宁。

无论是为周平还是为那最后一魂,他都必须去。

“好吧。”陶吟泄了口气。

“看来咱们上岸后就要各奔东西了。我们要先回陶家,便不与你们一起了。”徐朝寒摇着扇子懒散笑着,“朗宁见吧。”

“朗宁见。”

“诶对了。”徐朝寒突地坐直身,从袖中摸出一样东西:“这个你拿着。”

“这是?”闻月章不明所以地看着手心躺着的一枚润白玉牌,样式称不上好看,还格外的大。

“养魂玉。残魂之人带在身上能护养魂魄,常人带着也能维持心神,在百禄园埋了百年,知道你们要离开,我才去挖出来的。洗了数日,这会儿虽然还是不太好看,但上岸后你们可以找个玉器师傅雕琢一下,平常还能做个装饰,带身上也方便。”徐朝寒介绍道。

闻月章点了下头。

说起来……

“你们家居然有不是以药草命名的处所?”闻月章好奇道。

岱山岛身为徐家镇地,居处皆以药草命名,比如他和付留云住的白前居、陶吟住的沉香阁,还有从前徐清尊住的那座苦酒轩,在岛上住了这么久,百禄园这名字倒是第一次听说。

“万绿丛中一点红嘛。”徐朝寒两手一摊,忽然起了劲,不怀好意地扬起笑,“不过阿闻你居然不知道这地方,我还以为玉泽授课只有我会偷懒,原来阿闻你也一样。”

“?”闻月章愈加迷惑。

他虽躲懒,却都是在剑道课上,徐朝寒这话说的,他却是不懂了。

“从前阿爹还总拿你挤对我,这么看来,咱们彼此彼——哎呦!姑奶奶,疼!”

“瞎嘚瑟,别理他。”陶吟面不改色收回掐在他后腰的手,解释道:“中容树还记得吧?”

“记得。”

传闻东海之上有一古树名为中容,揽天地灵气,汇天下福缘,是不可多得的灵物,偏生只长在东海,树杈子都拿不出去。

这事玉泽授课时的确提到过,不过那时正逢林怀玉赐他弟子剑两人争执,他一直在琢磨着与林怀玉缓和关系,想着闯问灵路的事。

这么说来,徐朝寒所谓的偷懒大概便是在那个时候。

“中容树就在百禄园。”陶吟道,“岱山岛灵气充沛皆因中容树,徐家当年在岱山岛立府也是因此。不然即使是徐家财大气粗,也不可能每座院子都有天灵泉,还养得出魂草。据了神树的地方,可不是得改改,哪好意思用普通草药命名。”

“百禄即为百福,徐家先祖便定了这个名字。容中盛福缘,庇众生所愿。这么多年别的地方或多或少都改动过些许,只有百禄园从未变过,每年都有人想登岛观瞻,也算是岱山岛一大名景了。”

“原来如此。”

“还不是我告诉你的……”徐朝寒摸着自己后腰,小声嘀咕道:“还掐我!”

陶吟眼尾微挑:“怎么,不乐意?”

“不乐意的话,那你回去好了,左右走得还不远,立刻卷铺盖回去,说不定徐伯伯还能给你留个门,不至于幕天席地不是?”

徐朝寒讪讪一笑:“没有没有,乐意乐意。来,随你掐,反正这么多年,我皮糙肉厚的,都习惯了。”

“哼!”陶吟转过头。

熟悉的相处模式,变了的一直在变,没变的从来都没变,正如当下牢牢牵住的手。

闻月章不由一笑。

薄日终垂,湮没于海面,金辉遥在天际,依稀泛着淡光,在海风中星星点点散着,不知落入何处。

夜幕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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