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彦谦顺着金吾狱的台阶往下走,厚实的墙壁,窗子又小又窄,只透过几束光线,整个牢房中都显得阴暗。
他跟着徐漠往前走,崔安成被关在最里头的牢房里,人没什么精神,身上并没有受刑的痕迹。
黎彦谦走到了牢门前,徐漠着人搬来了一张掉漆的木椅。
“黎大人,请恕我们招待不周了,户部削减了金吾卫的开支,没银子拾掇监狱了,黎大人不要介意啊。”
徐漠阴阳怪气着,眼下他们是和黎彦谦共事了,不代表往常的恩怨就一笔勾销了。
砍金吾卫的银子,茶水都不会给他黎彦谦来一杯的。
徐漠话里的不满让黎彦谦眉头一皱,他懒得跟人枕边,就这这张椅子坐了下去,他不在于椅子旧不旧,能坐就行,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崔安成,黎彦谦端坐在牢门前,开始审问崔安成。
“十二年前,私会宫女的侍卫是你放进去的?”黎彦谦没有多余的闲话。
“是。”崔安成盘腿坐在地上回答,他现在唯一想要的就是保住他自己的项上人头了。
“明知违背宫规,你还是做了,理由是什么?”
“我收了陶昭仪的银子,银子已经花完了,不过当年给我送前的人是陶昭仪身边的婢女,她还在陶昭仪宫里,我可以和她对峙。”
陶昭仪跟皇后是同族,据闻跟夏昭仪不太对付。
黎彦谦又问了些细节问题,他问什么,崔安成答什么,言辞中没什么漏洞,崔安成说的应该是真话。
黎彦谦点头,然后冷不防地问了一句,“十二年前,你是怎么发现韩家的谋反信件的?”
崔安成惊得一下子起来身,神情紧张,支支吾吾回道:“那,那跟这事没关系,我没有必要回答。”
“是没有必要回答,还是不敢回答?”黎彦谦死死盯着崔安成,是方才问话时不曾有的严厉。
崔安成看向徐漠,寻求帮忙,他的脸上是藏都藏不住的痛苦和愧疚,还有更加明显的害怕。
徐漠上前,侧身挡在黎彦谦身前,挡住了崔安成的神色,“黎大人,时间到了,请离开吧,希望黎大人不要让我们难做。”
宴烽预料的不错,黎彦谦心里还有别的打算,幸而他们早有筹划了。
黎彦谦没有强求,理了理衣裳下摆,起身往外走,徐漠的动作很快,但是崔安成脸上的神情并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出了金吾狱,外头一片敞亮,黎彦谦的心却沉了下去,他迈出了一步又停了下来。
“黎大人还有事?”徐漠也跟着他停了下来。
“崔安成和韩家有关联。”
徐漠嘴角抽了抽,认死理的人真的好麻烦,跟他半文钱关系都没有,他管这么多闲事做什么。
“十二年前因谋反被诛九族的韩家?此案不是已经结案了吗?这种大案子,我们金吾卫也没有权力管。”
黎彦谦回头看了一眼金吾狱,没再说什么,径直走了。
*
宴烽是皇帝身边的得力助手,时常入宫觐见,他刚面见完皇帝,从紫宸殿里出来,迎面遇上一人。
那人皇后身边的张公公,说是迎面遇上,其实是张公公在这里等候宴烽多时了。
皇后派人来是为了什么,宴烽心里有数,率先跟他打了招呼,“张公公,别来无恙,找本官可有事?”
张公公跟宴烽客套道:“尚可,也没什么紧要的事,咱家跟宴大人认识有些年头了,恰逢得空,想请宴大人小酌一杯,叙叙旧,不知宴大人能否赏脸?”
“张公公相邀岂有不应之理。”
宴烽毫不犹豫地应下了,面子上的功夫是要做到位的,哪怕背地里互相捅刀子。
酒香浓烈,宴烽浅饮一口,其味香醇,是九酝酒,宫廷贡酒。
“好酒,张公公为了招待本官可是下了本了。”
宴烽跟张公公寒暄着,等着人沉不住气的时候。
“宴大人自然是配得上最好的酒。”张公公带着些许讨好的意味。
宴烽温和地笑笑,并不接话,悠悠然地品着酒,反正急的人又不是他。
相比宴烽的淡定,张公公坐不住了,说明了来意,“其实请宴大人来不光为了喝酒,咱家有事想向宴大人打听。”
宴烽放下手中的酒杯,正色道:“但问无妨。”
“听闻宴大人找到了夏昭仪宫中的宫女,可查出了什么来?当年这事是皇后娘娘审理的,娘娘见宴大人如此坚持翻案,也担心自己误判了善良。”
张公公是奉皇后的命令来探听宴烽的虚实的,宴烽最近跟御史台的黎彦谦走得近,黎彦谦之前就试图重申此案,如今两人联手,难保不会查出些什么,皇后那边开始不安了。
“已经有头绪了,宫里的用度是有记录的,比如白玉簪之类的。”
话音刚落,宴烽成功看到了张公公脸色微变,看来,做了什么,他们心里是最有数的。
张公公为了掩饰自己的慌张,抬手喝了杯酒,酒是如何美味他完全品尝不到了,全被心里想的事情给分走了神思。
当年陶昭仪打着收买夏昭仪宫里那个叫慧绣宫女的名头将人约出来,然后当场拿慧绣一个私会侍卫的罪名来对付夏昭仪,可她事情办的不谨慎,为了引慧绣上钩,给了她一支白玉簪,而那支白玉簪是那年宫中特制的,送到各个宫里的都是不一样的,要是真有那支簪子,一查就能查出陶昭仪来。
此事是皇后娘娘审查的,就算漏了一支簪子也不是什么大事,谁知当年找遍了慧绣的住处也没能找到簪子的下落,留下不安定。
如今这东西要是落到了宴烽手里,事情可就不好办了,张公公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他已经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了。
吓到了张公公,宴烽很是愉悦,他起身告辞,“酒也喝了,话也谈了,本官该走了,跟皇上定下的一月之期没多久了,也该抓紧解决难题了。”
从皇宫里出来,宴烽嘴角上扬,棋局已经准备好了,谁能下赢这局棋就各凭本事了。
*
黎府,宴烽的马车缓缓在此处停下,车里的徐漠没下车,而是跟宴烽抱怨:“你想来黎家自己来就好了,为什么非得拉上我,你分明知道我不想跟黎彦谦打交道。”
宴烽不跟徐漠见外,直言道:“晏家办寿,已经有一部分人知道我对黎文漪的心思了,我若单独来,黎彦谦多半是为防备我的,拉着你一起来,他就会认为我们是来办事的,警惕心便消了一大半了。”
徐漠就是佩服宴烽睁眼说瞎话的能力的,宴烽的话十句话有九句话是假话,这种事情他是如何能做到脸不红心不跳的?
“心思,什么心思,虚假的心思吧,我觉得总有一天黎彦谦得抄家伙狠揍你一顿的,咱们丑话可说在前头啊,你要是因为男女感情之事被人打了,可不在我保护你安全的范畴之内。”
要真有那一天,徐漠想着,他或许可以搬条椅子,坐在一旁看好戏。
宴烽并没有将徐漠的话放在心上,他自信是不会出现那种状况的,“别贫嘴了,下车,有些事我需要跟黎彦谦通个气,以免日后遭致他的不满。”
他要用黎彦谦不止这一回,后面还有用得上他的地方,可用之人,宴烽也不吝啬多给他一点坦诚。
徐漠心里不情不愿,也还是下了车,有时候他是看不懂宴烽,也对宴烽某一些做法有微词,但是他已经绑上了宴烽,不管是交情还是利益都已经密不可分了,他将一切都压在了宴烽身上。
两人一前一后地下了马车,刚一脚踏进黎府的大门,另一辆马车也停留在了门前。
那辆马车上下来一人,徐漠跟他没有交情,却是认识那人的,本次科举考试的探花郎,顾忱,意气风发的探花郎,上次见他时,他可没有眼下这么风光。
徐漠凑近宴烽,语气里尽是揶揄:“单独来的,你的情敌来了。”
宴烽挑眉,没有反驳徐漠的话,他收回脚,朝顾忱走去。
“你是探花郎顾忱吧,幸会。”宴烽微微颔首,语气和笑容都相当的和蔼,真想不到黎文漪随手救的人还能有这本事。
顾忱在朝堂上见过宴烽一眼,识得此人,便同他见礼道:“下官见过宴少卿。”
宴烽道:“想来探花郎也是来找黎侍御史的,你我不妨同行。”
顾忱自是无不应之理,三人就一同进入黎府,去见黎彦谦。
走在最前头的宴烽笑意消了一半了,科举考试的殿试前几天出了结果,他手头上的事情正忙着,没有去关注此事,不想却见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这个叫顾忱的,是他第一次见到黎文漪那天,一块见到的人。
*
去岁冬天的一天,大雪之后,宴烽跟徐漠出门,在一家酒楼的二楼雅间谈事,雅间北侧的窗户正好能将底下一条街巷尽收眼底。
那条巷子里有一棵松树,挺拔又苍翠,层层叠叠的雪压在枝头,都未曾压垮它半分。
宴烽和徐漠在暖炉烧得火旺的温暖的雅间内,喝着小酒,品评着外头的原本该长在山崖此刻却直立在闹市的、突兀的松树。
松树底下靠着一个衣衫单薄,冻得发抖的书生模样的人,此人就是如今中了探花的顾忱,他衣裳也是脏污的,半蹲着身体,活像是个乞丐。
乞丐模样的顾忱,并没有引起宴烽的注意力,他的存在还比不上他身后的那棵树,直到有一顶轿子在顾忱身前停下,宴烽才看到冻到发抖的顾忱。
刚下完雪不久,出来走动的人不多,在较为安静的街巷里,说话的声音也能很清晰地传到酒楼二楼看风景的人耳朵里。
黎文漪从轿子里出来,看到的就是嘴唇发紫的顾忱,她一下就不忍心了,立马叫青萝从轿子里拿出厚披风来,垫着脚用披风裹住了顾忱。
“你有没有事,要不要去看大夫?”温婉的声音,像涓涓细流,流入了两个男人的耳中。
厚实的披风让顾忱身上有了温度,他缓和了好一会之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多谢小姐赠衣,在下并无大碍了。”
果真是个读书人,黎文漪好奇他为何大冬天的在外头挨冻,就问道:“天如此冷,你为何不回家去?”
顾忱很是低落,他也没想到自己还有这么狼狈的一天,好歹是个县令家的公子,居然沦落到无处落脚的境地。
他深深叹了口气道:“不怕小姐笑话,在下身无分文,已经无处可去了。”
“我观你言行,是个读书之人,可遇上了什么困难?”大冷天的无家可归,黎文漪没办法放着不管,任其自生自灭。
顾忱便同黎文漪说起了他的遭遇,原来他是来上京赶考的学子,在来沣京城的途中,遭遇了强盗,身边跟着的小厮都遭了强盗的毒手,银钱被抢走了大半,到了京城后,靠替人写信和卖字画,勉强糊口。
然而来年开春,就要进行科举考试了,沣京城里租房子的价格一直在涨,顾忱靠买字画已经付不起租房的银钱了,今日一早,宅子的主人就因为他交不起房租将他赶了出来。
黎文漪听后同情顾忱的遭遇,就掏出十两银子来,塞到顾忱手里,“一点心意,希望能助你度过寒冬。”
手里的银子是温热的,就如同突然出现在他眼前的女子,是寒冬里的暖炉,顾忱眼眶有些湿润,哽咽道:“多谢小姐,今日之恩,在下铭记在心,他日会回报小姐的。”
顾忱从小到大都没有缺过银子,他父亲是县令,叔父是个很会做生意的商人,他只需一心读书,从来不需要考虑身外之物,此趟上京,真是遭遇了不少,也涨了不少见识了。
“回报就不必了,他日高中,公子能做个好官,为民谋利,我这点小小的银子就算是结了大大的善缘了。”
黎文漪回了轿,轿子慢悠悠地消失在巷尾。
雅间二楼的宴烽目光还一直在黎文漪刚才停留的地方,呐呐地说了一句,“为什么要救济一个乞丐呢?”
徐漠以为宴烽是跟他说话,回了一句,“还能是什么,爱管闲事呗,黎家人都有这种臭毛病。”
“你认识她?”
宴烽有了兴趣,无缘无故帮个没什么用处的乞丐,也不怕被人欺骗了,这种人真是不能理解,尤其是那个女人亲手给人披上披风的动作,一个闺阁娇养的小姐也不担心弄脏了自己的手。
“认识,黎彦谦的妹妹黎文漪,我见过一次。”
“黎彦谦。”宴烽念了一遍他的名字,他抬手关上窗户,来回走了几步,心里缓缓浮现出了一个计划。
*
家里一下子来了三位客人,还都是黎彦谦不怎么了解的人,也不知道这几人扎堆来找他有什么事,黎彦谦把三人都请进了前厅。
吩咐人上了茶之后,黎彦谦问道:“诸位一起上门,有何要事找我?”
“本官与探花郎并非同路人,碰巧在门口遇上了,就一同来了。”宴烽解释道,他跟叫顾忱的不是一伙的。
黎彦谦见顾忱点头,知道是自己误解了,来的这三人中,宴烽官最大,按礼节该先招待他,“原是如此,宴少卿,你来此地,可是有紧急公事?”
宴烽安然浅笑,不急不缓道:“并无紧急之事,依本官所见,探花郎莫约是有急事的,不妨让他先说。”
被提及的顾忱略显局促,当着宴烽两人提及黎家小姐,似乎是有些不合适的,可一时半会他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又不想给黎彦谦留下个坏印象,只能硬着头皮说道:“下官前来拜访,是为了感激黎家人在下官穷困潦倒之时,出手相帮,下官如今成就,是受了黎家人的恩惠的。”
宴烽称赞道:“黎侍御史雪中送炭,探花郎知恩图报,如此美谈真让人动容。”
坐在宴烽身侧自顾自的喝茶的徐漠听到宴烽的话,默默地放下了茶盅,在宴烽说话的时候,他还是不要喝茶了,万一听到宴烽不着边际的假话,呛住了就不好了。
就跟眼前一样,宴烽明知道救顾忱的事黎文漪,还能一脸被触动的样子说出那种话。
黎彦谦想要否认却不能否认,他没兴致去领不属于他的功德,但是他不能说出口,他们家人口简单,就父母和他们兄妹二人,不是他帮的顾忱,深究下去,很容易想到自家妹妹的。
男未婚女未嫁,搭上相救之情,全沣京城的官员,顾忱又只拜访了他们黎家,黎彦谦不希望有任何传言传到黎文漪身上来。
“不,不是,宴少卿误会了。”顾忱否认了宴烽的说法。
黎彦谦不太高兴,不过宴烽只淡然一笑,没有继续追问下去,没有谈到黎文漪,结果还不算坏。
他是看出来了,顾忱对他妹妹不单只有感激,还存了别的意思的,而另一个人宴烽似乎跟自家妹妹走得有点近,一个两个的,都打着别人家妹妹的主意,还都找上门来了,黎彦谦真想把这些人给扫出去。
“顾探花,你的心意,我代家人心领了,往后做个刚正不阿的好官,就是对我们家的报答了,你带来的回礼就收回去,我们家不收礼。”
黎彦谦早就注意到了顾忱手上的盒子,他特意在顾忱没有送之前,将他的话给堵住了。
时机不太对,顾忱自己也知道,回礼送不出去了,什么也不表示也不行,就回道:“黎大人,回礼可以不收,当日所赠之银钱和物品,下官怎么也该奉还,物品已用,便折合成银子,一共十五两,还请黎大人收下。”
黎彦谦这次没有回绝顾忱,对顾忱的印象也好了一两分,还算是有几分君子作风的。
“探花郎事情办完了?本官和黎侍御史有正事相商。”宴烽开始赶人了,什么物品已用,私藏女子所赠衣物,算什么君子之风。
顾忱不舍地告辞了,原以为能见到她的,他还想亲口告诉她,他中了探花了,眼下却要无奈地抱憾离开了。
黎彦谦把视线放到宴烽和徐漠身上,虽不是很顺利,他是想跟这两人多点交情的,毕竟要从崔安成嘴里挖出点东西,少不了这两人的相助,当然,涉及黎文漪就另当别论了。
“夏昭仪之事是不是有了新的进展了?”黎彦谦也很关心这个。
宴烽点头,“可否换一个地方说话,本官有一个计划,想跟你商量,事关重要,不能被泄露出去。”
于是宴烽、徐漠和黎彦谦便在黎府的书房了谈论了半天的时间。
谈完事之后,黎彦谦还有公务为处理完,就吩咐下人送宴烽二人出府,途中,宴烽碰到了黎文漪,他快步走上前说道:“黎小姐,在下有一事想请小姐帮忙。”
黎文漪望着突然出现的宴烽,愣愣地回道:“要我帮什么?”
“天冷受寒,可否赠送在下披风一件?”
徐漠仰头看向天上红彤彤的太阳,宴烽管这叫天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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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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