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身形凛然而挺拔的男人,大约高出其他人半头多。远远的看不清脸,只能瞧出他五官疏朗,大约是专注淡静的神态。
他一袭玄蓝宽衫,似乎比旁人的穿着要更单薄些,却一点不见瑟缩之态,反而定如苍松。
刚刚屏息投来目光的众人,见梁逸尘扭过头来,已经纷纷重新开始对谈闲聊。其中不乏有故意拔高音调的人,大约是想吸引她的注意。
但梁逸尘的眸光,却比刚刚藏头露尾的一束束目光要坦然得多。
她直直锁着那个玄蓝衫袍的男人,柳叶眉轻轻蹙着。片刻后,她礼貌地移开视线,终于听见男人身旁的宾客恭维着唤他:
“关于新任兵部侍郎的人选,恐怕不日就有旨意下来,在下提前恭喜裴将军了。”
裴将军?她倒从没听说过。
梁逸尘又背过身去。她一向对朝堂的事不太有兴趣,等晚些回家后,她若还记得这位“裴将军”,再向父亲讨问几句也不迟。
她眺着宽阔的湖面,湖对岸就是刚刚走过的东花园,杏林的一抹白格外亮眼。
漏窗外是一圈窄窄的檐廊,几个仆女赶在开席前在这里躲懒。整日闷在王府里的仆女们甚少能与外人接触,赶上今日这种场面,自然要挨个议论一番。
今日老天像是偏要把这位“裴将军”的消息往梁逸尘耳里塞一样。不多会儿,这几个仆女便聊起了他。
“近来听王爷说过好几回呢,这个裴将军不知道踩了什么运,不到两年连连晋升。”
“你学得不像。王爷原话明明是:‘新帝继位以来,那个踩了狗运的小子裴行曜,已经连升两年了’!”
几个仆女笑作一团,连暗自旁听梁逸尘都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笑过之后,一个仆女大着胆子说:“不过我瞧那位裴将军的面相,似乎不像坏人。”
此言一出,其他人也纷纷点头。
“是呢是呢。不管谁来找他说话,他都听得认真仔细,一点也没敷衍的样子。连我给他端茶过来,他都要对我说一句‘多谢’。”
“好像也很沉得住气。咱们王爷可从来听不了这么久的恭维废话。”
“而且一定很会为人处世。连咱们王爷都说了,这位裴将军看似在朝中无依无靠,出身寒门,至今未娶也无亲家,几方拉拢之下还是哪边都不站。但这人私底下一定有法子,否则不可能升这么快的。”
“可不是嘛,听说他参军多年。可直到天弘二十九年,还只是个西南军中的低阶骁骑将军。但这才两年不到,就要升兵部侍郎了。”
原来那人竟然曾在西南军中待过。梁逸尘心中一动。
许是她母舅关家如今也在西部戍边的缘故,梁逸尘总觉得,沙场归来的人,相比京城滋养的达官显贵,从内而外都要干净得多。
倏忽一阵春风,洋洋洒洒的洁白杏花瓣铺了湖面一隅。梁逸尘悄悄偏回头来,遥望着那个玄蓝色的身影,顿感亲切。
开席之前,宾客们穿梭走动,相互作揖招呼是常态。裴行曜却不同,从刚刚到现在,他始终立在原处,身旁却一直环绕着一圈人。
似乎都是别人来找他,而他从不主动逢迎别人。
而他周围的一圈人也没有贴得太近,而是不自觉地与裴行曜稍稍保持了些距离。
梁逸尘看在眼里,觉得那些人像是有几分惧意,又像是怕污了他的清白,还像是怕被他的光芒灼到眼睛。
曜,可不就是光亮刺眼的意思么。梁逸尘暗暗一笑,觉得颇为合理。
正午,迎完宾客的渤王爷终于现身湖心宴厅,寿宴也正式开席。
渤王爷高居主位,身旁的渤王妃与众人共饮三杯后便离席,去岸边小榭招待女眷。王公贵族分坐两侧,再往下便是渤王爷在朝的官员朋友,众人稀疏而坐。
前排的王公贵族人头不少,往后的在朝官员却并不太多。渤王爷扼腕暗叹着物是人非,又宽慰自己,趋利避害,人之常情。
若是先帝还在时,后排官员是远远多于自己的王族亲眷的。那时渤王爷还是先帝倚重的兄长,朝廷大小事务都说得上话,门生访客多到记不清。
但新帝继位后,曾经的官员门生一哄而散,人人都摸不清形势,但唯有一条却贯彻得彻底。那便是和押错宝的旧臣切割关系。
渤王爷押错了皇子,梁相也一样。他们当年斗得如火如荼,如今却要准备结为儿女亲家,联手自保。
渤王爷朝梁煜身后的小桌投去了复杂的目光。那张桌后的梁逸尘,却对他脑中的一切毫不知情。
她只是索然无味地翻弄着清淡寡味的宴菜。
文盅佛跳墙,她一看就觉得腥。四喜丸子,做过处理的酱汁都是淡的。渤王爷被太医叮嘱过不能食甜、腻、油、辣,今日所有的菜式都是特别处理过的,叫人没了胃口。
况且,她心中还悬着一桩事。
那是她父亲梁煜特意嘱咐过的,要她准备一首贺词,在寿宴上诵出来,略表心意。
梁逸尘原本不太愿意,但父亲又哄又夸,说着“贺寿词对我女儿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她才应承下来。
这贺寿词并不难写。松柏、仙鹤老几样,再拿东海、南山之类作为对仗工整的韵脚,随手就能应付。
但她稍一想到渤王妃摊在明面上的心思,又对上瑄郡王频频示好的目光,便对当众诵词有些抵触。
落在他人眼里,会不会认为,这是相府女儿在讨好渤王,以求嫁入王府?她一想到这样的曲解,就觉得反胃。
偏这时候,父亲朝她递了个眼色。随后梁相神态慈祥,朗声宣布:“恭贺渤王爷大寿!小女逸尘今日也来为王爷祝寿,特写了阙贺寿词,请王爷容她献丑。”
梁逸尘怔了下,轻轻皱了皱眉:容她?献丑?
父亲此前从未对她在外人面前有所要求,她不太习惯这样的自谦。不知怎的,梁逸尘恍然想起自己替歌女登台的那一回,她还是被三请四请上台的。
她压下心中的不快,婉婉起身,仪态端庄地走上前。
不少人已经开始窃声私语。
有的在说:“刚刚那个惊艳四方的女子,原来是梁相家的千金。”
有的在说:“渤王爷和梁相以前可不是一路人,今日梁相让自己的女儿出来贺寿,怕是要结盟了。”
还有的在说:“梁家这位大小姐,听说可是傲气得很呐。现在竟然要出来给人诵寿词了,啧啧。”
梁逸尘的眸色越来越冰冷。她从不怕人背后议论自己,但今日却陡然觉得议论声如此刺耳。
她才不信父亲有利用她结盟的意愿。那可是她的父亲,是从小宠溺娇惯着她的父亲,是她最敬爱,也最亲近的长辈。
但即使父亲没有这个意思,她也决不想让渤王得了便宜去。
梁逸尘环视四周,忽然打定了个主意,深吸一口气,朱唇轻启。
“薄露初零,长宵共、永昼分停。绕水楼台,高耸万丈蓬瀛。
“芝兰为寿,相辉映、簪笏盈庭。花柔玉净,捧觞别有娉婷。”
上阙念毕。这几句的声音过于柔婉了些,语速还有些急。她顿了顿,缓和着呼吸。
忽然之间,通往湖心宴厅的廊桥上奏起了丝竹琴筝。没有鼓点大镲,几声根音便算作节奏,与她的心跳竟然完全契合。
梁逸尘像是找到了依靠,忽然振奋了许多,声音也镇定从容了下来。
她继续:“鹤瘦松青,精神与、秋月争明。”
和上丝竹声,她诵得甚至有了节奏,加上清丽的声线,几乎如同歌咏一般美妙。
演乐声越来越近,梁逸尘的声音愈发如歌似曲:
“德行文章,素驰日下声名。东山高蹈……”
她骤然而停。只见满堂人瞠目结舌,神态怪异。
丝竹管弦仍然在继续空奏着,梁逸尘则惊怔僵立。
她刚刚,竟然情不自禁,真的唱了出来。
主座上的渤王爷震惊下望。这是他和王妃共同选中的未来儿媳,但她怎么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唱起歌来,像个乐伎一样?
王公贵族们同样在指指点点,似乎都觉得梁相之女行为轻浮,一点也不像个大家闺秀。
与梁煜同朝的其他官员,多少都还顾忌着梁相的颜面,只暗暗交换着眼色,并没几人敢开口。
只有一人落拓起身,迈着轻捷的步伐,走到了孤立无援的缃裙女孩子身边。
他微微一笑,和着乐声,朗朗开口而歌:
“东山高蹈,虽卿相、不足为荣。
“安石须起,要苏天下苍生。”
带着砂砾般的声线沉稳却坚韧,裴行曜与梁逸尘并肩而立,唱到最后一句时,还示意她一齐向渤王爷作揖行礼。
梁逸尘恍惚着回身落座,隔着中间留出的空地,感激地望了眼身形疏阔的裴行曜。
这是她临时换上的寿词,是她自小背过的一篇。除了祝寿外,后半阙将期许引到了家国情怀,梁逸尘原是想要借着这篇词,撇干净自己与渤王府的干系。
意外地唱出来,全是本能反应,她也懵了好一会儿,手足无措。
还好有裴行曜。他大抵也是背过这篇的,接得一字不差。唱得居然也很不错。
只是,这再明显不过的救场,却让在场所有人听得脸色微变。
“虽卿相、不足为荣。”这里面有多少是针对着渤王、梁相以及在场贵胄的意味呢?
刚还被议论的梁逸尘已经无人在意了。人人都望着那个英雄救美、面容镇静的裴将军,不寒而栗。
主宴很快接近尾声。
渤王自称不胜酒力,先行离席,各怀心思的诸人也纷纷散去。有的去花园醒酒吹风,有的则让自家小厮安排车马来接。
梁煜一言不发,捏着女儿纤细的腕子,这次,他是真的将她‘拽’到了一处僻静的假山后。
他骨相突出,两眼闪着愤怒的光,劈头盖脸地质问梁逸尘:“刚刚那是什么?”
梁逸尘梗着颈,始终微昂的下巴尖都泛起了红晕。她自知失态,不敢辩驳。
“唱曲儿?卖艺?”梁煜脸色铁青,怒声训斥,“你以为你是谁,烟柳巷的乐伎吗?这是什么场合?你怎么会做出这样自轻自贱的事!”
梁逸尘惊讶地抬起睫羽,她头一遭被父亲如此责骂,仿佛是被吓坏了一样,唇瓣颤抖翕动,却发不出声来。
她呆呆地望着震怒的父亲,眼角嫣红,盈盈有泪。
泪水盘旋欲落之时,假山幽径里忽然闪过一角玄蓝色的衣袍。
梁逸尘呼吸一滞,抬头望见裴行曜立在不远处,正淡笑着替她驳道:
“梁相言重了。能歌善唱分明是美事,古今有多少倾国倾城的女子都善于歌咏,如何算自轻自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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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引用
梁逸尘&裴行曜祝寿唱词处,出自《新荷叶·薄露初零》宋·李清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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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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