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东跨院,青砖回廊,滴滴点点地绽开泪花,一路延伸到了东厢房慕云苑前。

梁逸尘低着头,快步而入,又仔细关好房门,随即直直飞扑到架床上,埋进金丝云织的被单掩面而泣。

她庆幸,书房和自己的慕云苑不过一墙之隔,若是再远一些,她恐怕撑不到回房,直接在半路上机会崩溃痛哭出来。

梁逸尘原是想去找父亲道歉的——在渤王府上时,她好面子,父亲又被叫去议事,自己在众人面前失礼一事便草草过去。但她虽恣意骄傲,却也懂得维护父亲颜面,知道行事分寸,此番是自己丢了体面,她合该主动认错才对。

万没想到会听见那一番话。

疼她、爱她近二十年的父亲,在梁逸尘心中始终是厚重温和、两袖清风的模样。

可书房内的那个人,声音却是如此冷静残酷,与姚氏一同算计着她与各家公子联姻后的得失。

那人说:“瑄郡王虽有身份,但不如他兄长受重视,与他联姻,不一定能得到渤王府的全力支持。”

那人还说:“皇族形势不明,哪日被新帝彻底洗牌也说不定,不如在高官望族里挑一个更保险。”

那人甚至说:“吏部尚书家的长子,徐朔,就很会为人处事,只是年纪大了些,似乎已经有了三房妻妾。”

姚氏马上宽解了他的疑虑:“就算寻一个尚未娶妻的公子,日后免不了还是会三妻四妾,早晚而已。姻亲之事,还是要以咱们梁家长远的利益为先。”

但那人还是犹豫了:“是这个道理。吏部尚书家的夫人一直对逸尘赞不绝口,也已经提过几番,但这婚事若是被关家知晓……”

姚氏替他找好了理由:“关家已经离京数年,自身都难保,山高水远,如何还能顾得上咱们梁家?老爷若担心他们阻挠,只须先将婚事办妥,再差人慢慢送信过去就好。那时木已成舟,他们说什么也是徒劳。”

那人溘然长叹:“我与关家本无交集,这些年全靠这个女儿,才算替我稳住了关家这支人脉。奈何关家骨头太硬,明明是京城几代名门望族,如今却落得在西北守关的局面。也罢,他们即使不赞成,大约也是无能为力。”

……

无论如何,梁逸尘都无法将说出这话的人,与自己敬重多年的父亲联系在一起。

多年来的宠爱、娇纵,难道都是假的,难道都只是为了与外公和舅舅家的人脉?梁逸尘捂住胸口,心脏抽痛,宛如被人掐住一样疼到窒息。

如此,一切都说得通了。房里那人,竟会舍得让她与瑄郡王、徐朔那样的人结为姻亲,只因他只是将自己算作工具、算作筹码而已。

而她却以为,那人只是万般疼惜她的父亲。

难怪他要她盛装赴宴,要她献寿诵词,最后又那样气急败坏、不留情面地斥责她当众咏歌。

前者是为了让她展露风姿才华,为他挣下面子和价码。而后者,原来只是担心她败坏了家门名声,难以维持住高门贵女的形象,怕最终“卖不上个好价钱”而已。

夤夜月明,清辉游走在房里。梁逸尘哭着哭着,终究流干了泪,喑哑地喘息着。

明媚照人的缃色裙衫,已经被她解得七七八八,散落在榻上、地砖上。梁逸尘抬眼望着这些精细名贵的面料,只觉得恶心作呕。

她顶着一身单薄的素麻内衫,踉踉跄跄,挪到了铜镜前,两手撑住黄梨木的妆台。

镜中的女子仍有一副绝代花容,纵使花了妆、肿了眼,也透着楚楚可怜。即使放在姑娘堆里,也能叫人一眼便相中这张莹玉一般的鹅蛋脸。

梁逸尘紧紧盯着镜中的人,抓着妆台边沿的指尖已经白到透明。

哗啦一声,她掀翻了妆台面,黄铜镜叮叮咣咣,一路滚落到看不见的角落里。

她自小就不爱哭,真遇上不如意的事,她更爱发怒。

正如此刻。

抹干了泪的梁逸尘,眼中再无清婉自矜的柔光。她那双眼角微微挑着的杏眼,在黑暗中亮得夺目。

犹如有人在里面点了一把永不熄灭的火。

他们当她是谁?能轻而易举地由着他们摆布,从这个门送出去,再从另个门接进来?

人生的前二十年里,凡是她要的,就没人拂过她的意。凡是她不要的,也没人敢勉强。

婚事,夫君,哪样都不能例外。

梁逸尘揣着怒意,往贵妃榻上一坐,不知不觉便坐到天明。

服侍丫头送了清水盆来,一进门便瞧见大小姐端坐在前厅贵妃榻上,不由得吓了一跳。

“大小姐,今日怎么起得这样早?”丫头怯生问道。

平日里,合府上下虽然以大小姐为梁府女眷的首尊,但也都明白大小姐公允正直,不苛待下人,没人回这样唯唯诺诺。

只是今日的大小姐,似乎有些不一样。

她吊着微挑的杏眼,眸光凛冽,虎视眈眈,周身散发着不好惹的低气压。她一言不发地洗手净脸,画眉贴钿的手法准确而有力,眉峰甚至比平时要更加凌厉了几分。

这样的大小姐,仿佛,下一秒就要去和人打架。

丫头雪蕙这样想着,手下一抖,不小心扯到了梁逸尘的一绺乌发。

她声音都在发颤:“对…对不起,大小姐,没弄疼您吧?”

梁逸尘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目色霭霭,素日清婉的声音低沉了许多:“没事。”

这点拉扯的痛意,若不是雪蕙道歉,梁逸尘压根就没注意到。她满心满脑都在想着别的事。

心脏刚刚裂开过的人,对这些□□的小疼小痛,几乎麻木。

梳妆完毕,梁逸尘先去了膳厅。梁煜和姚氏都不在,只有梁轻瑶坐在桌旁,正心不在焉地搅着碗红枣山药粥。

梁逸尘冷峻的神态稍稍缓和。她与梁轻瑶毕竟没有什么争端,这个妹妹一直很敬她,甚至事事都说要以姐姐为榜样。

她坐下,随便拿了块糕点,想起梁轻瑶昨日刚去过探春宴,便随口关心:

“探春宴,可有什么新鲜好玩的吗?”

梁轻瑶轻轻摇头:“被嬷嬷看得紧,什么都不能放开玩,也不能放开吃。姐姐,还是你说得对,这种热闹一点都没意思。”

不过随即想起了什么,梁轻瑶眼睛一亮,又说:

“等姐姐你嫁人了,我也不去什么探春宴了,就去找你玩。肯定比探春宴有意思多了!”

梁逸尘手腕一抖,暮霭沉沉的杏眸抬起:“嫁人?”

梁轻瑶笑着点头:“是啊,父亲和母亲都告诉我了,姐姐你马上就出嫁。等你走了,东厢房让我住几日可好?我一直喜欢慕云苑的景……”

梁轻瑶猛地住了口。她瞧得真切,那酥糕正一点点化作粉屑,从梁逸尘的指缝里泄下,弄脏了木桌和她的裙衫。

梁逸尘像是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的裙子,她的胸前一起一伏,像是因为束腰太紧而呼吸不畅。

梁轻瑶轻声探问:“姐姐,你,没事吧?”

不能掀桌子,不能闹动静。

她还有更重要的事,不能叫梁煜和姚氏察觉到她的反抗之心,对她有所防备。

梁逸尘抬起头,吊着眼角,潋滟的光毫无遮掩,唇瓣勾起威胁的笑意。

“傻妹妹,别听人胡言乱语。这是我的婚事,他们说的,都不算数。

“慕云苑,也是我打小就住着的。你喜欢什么景什么花,叫人置办栽种就是。少惦记我这间老屋子,怕你住不习惯呢。”

梁逸尘说完,静坐片刻,仿佛在平稳自己的情绪,而后又嚯地起身,扬长而去。

还以为是暗地里摆弄,原来,他们已经将这件事当作半公开的、板上钉钉的事实。没有瞒着府里的任何人,惟独瞒着她。

对付两人还有办法,可对付一府人,她还有什么胜算?

是了,大小姐已及桃李之年,人人都觉得她早该从梁府出门。这把年龄还留在府上,白吃白喝不为母家出力,才是蒙羞。

以至于,她还没走,就有人惦记起她的屋子了。

梁逸尘满脑气血上涌。

好,好。都要她嫁人,都要她快点走,那她就去街上随便寻个人私奔!哪怕嫁给匹夫莽汉,也决不被他们摆布!

她冲进房门,随便收拾了几件衣物细软,将行李往身上一甩,便闷头出了府。

梁逸尘气势汹汹,脚底如踩风,不多会儿就冲进了最热闹的马市街。

她一把拽住街边打铁的年轻伙计,纤白如玉的手指圈着人家鼓鼓囊囊的小臂,不由分说地将人拉起。

“请问这位公子可有家室?”

伙计吓得一动不敢动,嗫嚅着答:“我夫人,就,就在里面……”

梁逸尘一把松开手,脸红都没红一下。扭头又去了旁边一家药铺,燃着火的杏眼,直直盯住正举着戥子的药铺老板,问:

“掌柜,敢问您可成婚?可定亲?”

药铺老板顿了顿,和善地说:“犬子刚满周岁。”

梁逸尘点了点头,毫不拖泥带水,转身出门。留下药铺老板盯着这抹绝色倩影发愣,似乎在思量该给这种失心疯症状抓副什么方子。

出了门后的梁逸尘继续横冲直撞。

她偏执得像头兽,不计后果地要撞开牢笼。

但任凭她怎么撞,都无用,徒劳。

不止她父亲,继母,妹妹,连整个梁府,整座京城,全都要她嫁人。

梁逸尘浑浑噩噩,背着沉重的包袱,走进了某个无甚人烟的巷口。

青天白日,处处喧嚣,惟独这里最为宁静。

筋疲力竭的女子宛若弱柳,她扶着砖墙,终于毫无顾忌地走进了烟柳巷。

烟柳巷口正对的清净茶楼,二层窗边,骄阳般的将军正凭栏而望。他凝着那道蹒跚踉跄的纤薄背影,攥紧了手心的茶盏。

稳定更新,感谢收藏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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