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
姜羡鱼拨下最后一颗算珠。
十万石,不多不少。
她吐出一口气,抬眸望向庭院。
时值二月,往年临安城正是草木生发的时节。今岁却残雪未消,屋檐廊下仍铺着厚厚的霜雪。
身穿浅粉色对襟小袄的丫鬟三人绕过廊道,向她的院子走来。近了方才看清,打头的人虽着丫鬟装束,却是梳着妇人发髻。
阖府上下,只有一人作此装扮。
姜羡鱼收回视线,已然知道来人是谁了。
真娘止步于姜羡鱼对面,欠了欠身:“郡主,迎亲的队伍已到城外,通传之人回禀明日迎亲的花轿辰时入城,巳时一刻出城,还请郡主今日早做歇息。”
姜羡鱼愣怔,她和镇西王虽然是圣旨赐婚,成亲仪式有别于寻常百姓,但哺时到黄昏为亲迎之期却是不变的。
她拧眉:“这时辰可是镇西王安排的?”
真娘摇头:“并非,这是我们王爷的吩咐。郡主远嫁西北,迎亲的队伍需千里疾行,王爷担心夜间赶路不太平,故而破除旧礼,定下白日迎亲。郡主,这是王爷的一片拳拳之心。”
“够了,本郡主已知晓了,你走吧。”
姜羡鱼见不得真娘以长辈之姿在她面前惺惺作态,出言赶客。
真娘原是她母亲身边的丫鬟,自十岁那年母亲病去后,她便成了父亲的通房。若非自己极力反对,真娘早已被父亲立为侧妃。尽管如此,但父亲多年来一直未续弦,真娘在府中颇受下人敬重。
姜羡鱼抬眸看向还站在一旁未动的真娘,目露疑惑。往日里她知道自己不待见她,素来是不会主动往自己跟前儿凑的。
真娘无奈,接过身后侍女捧着的秘戏图,低声道:“女子成亲前夜,通常由……传授鱼水之礼,王府没有女性长辈,王爷让奴婢……”
姜羡鱼唰地站起身来:“你住嘴!”她虽然没有女性长辈,但决不允许一个背叛她母亲的人充当她的角色,“绿染,把她们赶出去!”
丫鬟绿染清脆应声,抄起真娘手中的东西就往门外砸去。真娘三人也被挤到门外,摔作一团。
房门砰地合上。
绿染拍拍手,转身得意地向她请功。
姜羡鱼噗嗤一笑,目露赞赏。
“郡主勿恼,此次镇西王虽未亲自前来迎亲,但派遣了他手下最为信重的范止轻范将军代为迎亲。”
真娘的声音忽地高声从门外传来。
姜羡鱼只听得“镇西王未亲自前来迎亲”一语便知真娘方才是在和她打马虎眼儿,这才是父亲让她来传的话。她怒火中烧,拉开房门,呼唤左右仆妇:“来人,给我堵了她的嘴,扔出去!”
真娘走后,绿染忍不住着急:“郡主,这镇西王实在是目中无人,明日迎亲没有新郎,如此一来将您置于何地。”
姜羡鱼回过身就见绿染眼泪汪汪盯着自己。茶染是她的贴身侍女,向来是心疼她的。
她又是窝心又是好笑,她原想笑笑表示没事,却只扯了扯嘴角。
自接到赐婚旨意以来,她一直都是从容的,试图将“自己”从中剥离出来。
按部就班主持中馈,查验封地账册,甚至计划好送嫁的开支,仿佛将要成亲的不是她自己。
大厦将倾,姜羡鱼心知身为宗室郡主,为皇室联姻是使命,不仅关乎她自身,还有晋安王府上下。
但她也有私心。
今岁以来,并州、冀州接连沦陷,大临十三州已失其二,此去西北,沿途流民众多,若是镇西王有意,自己有没有命平安到达恐怕难说。
她狠心将嫁妆置换,凑得十万石粮草,试图借此换取镇西王庇护。
乱世之中,粮食贵逾千金。按理说,镇西王没有理由拒绝她的示好才是。
镇西王此举不知是有意轻视还是……
姜羡鱼蹙眉,若有所思。
半响,她才开口:“绿染,你去前院让人将近日里朝廷的邸报拿来。”
绿染低头擦了擦眼泪,应声而去。
不多时,管家就让人将近一月的邸报都送了过来。
最新的邸报是昨日下午才送来的。
临安与都城洛阳相隔千里,快马加鞭也要三日以上才能抵达,朝廷邸报六百里加急,就算再快上一倍,最快也要后日才能拿到今天的邸报。
她拿起最近的邸报,埋首查阅,一目十行。
无果。
她蹙眉,放下手中的,继续拿起下一本。
渐渐地,桌上就堆起了厚厚的一层。
日影西斜,烛光映照在屏风上,透出纤细的身影。终于,姜羡鱼抬起头来,眼睛发亮。
虽然朝廷邸报上并未明确提及凉州军事状况,但凉州州牧近一月来三次请奏粮草,她敏锐察觉到非同寻常,脑中飞速计算军需运转数量及耗费。
她心惊的同时微微松了一口气,嘴角挂着浅浅弧度,唤着绿染:“绿染,快,去请父亲到清蕖院来一趟,就说有关西北战事,有要事相商。”
“诶!奴婢这就去。”绿染应声而去。
须臾,她又急匆匆折返:“郡主,西北军来人了。王爷请您前往听雪阁。”
姜羡鱼吃惊,站起身来,却一个趔趄,腿脚因长时间跪坐有些发麻。
绿染赶忙上前搀扶。她扶住绿染的手臂,缓了好一会儿,才出得门去。
一路上,下人们远远看见她便停下手中的活计向她行礼,低头缩脑站在一旁,状若鹌鹑。
姜羡鱼疑惑:“绿染,今日府里怎如此古怪?”
绿染支支吾吾:“郡主,今日真娘那一通呼喊,不少人都听见了,府中都传遍了。”
红墙绿瓦,挡不住流言疯涨,镇西王没来迎亲的消息半下午便传得人尽皆知。
姜羡鱼脚步一顿,旋即继续往前,步履生风。
镇西王坐拥西北,统兵十万,迎亲之日他不出现,难免令人揣测难安,晋安王府昔日多富贵,来日便是起义军首当其冲的靶子,府中不免人人自危。
可是,若真如她所想,西北战事将启,一军主将坐镇军中不能前来亲自迎亲倒也算事出有因,纵有宵小也不敢异动。
江羡鱼匍一靠近听雪阁便觉得有人的视线锁在她身上,虽然强势却并没有感受到恶意。
她微微蹙眉,踏进门去。
晋安王和一黑衣男子相对而坐。
她抬头,正迎上他毫不掩饰的审视目光。
此人一身玄衣,却不掩浑身气势,一双眸子锐利如刀,被他盯着,有种落入猛兽领地的危险之感。
让她心惊的是,这人看起来还很是年轻。
“父亲,听说镇西王迎亲的队伍已到城外,这位可就是镇西王萧衡?”姜羡鱼明知故问,眼睛直直看向他身旁的黑衣男子。
晋安王见她无礼,欲要阻止。
范止轻却已放下茶杯,不疾不徐道:“镇西王麾下轻骑校尉范止轻,见过沉鱼郡主。”
没能将住他,姜羡鱼暗道可惜,故作了然:“原是范将军,明日便是亲迎之日,可是镇西王有何吩咐?”
范止轻倒是不兜圈子:“郡主想来已经得知,此次我们将军并未前来迎亲,近日来西北境外异族蠢蠢欲动,大有联合起来齐齐扣关之势,唯有我们将军才能镇守得住,故而……”
故而只能委屈自己。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是姜羡鱼从他的倨傲的眼中读懂了他未说出的意思。
国家大义压下来,按说她该识趣地接下他的话,但不知怎的,今日之事今夜之人都让她万分憋屈。
姜羡鱼怒极反笑:“故而本郡主应当晓事理明大义,默默将这委屈吞下,范将军可是这意思?”
范止轻似笑非笑:“郡主聪慧。”
他高高在上的姿态不止惹怒了她,就连晋安王也面色难看起来。
看见父亲脸色,她反倒不急了,慢悠悠道:“镇西王位高权重,我们晋安王府偏安一隅手无寸兵,王爷自不必放在眼里,可这门婚事,乃是太后赐婚,王爷理亏,却连一句抱歉皆无,如此,可有将太后放进眼里?”
说到最后,她提高声量,已满是质问与讥讽。
“羡鱼,不得无礼!”眼见两人针锋相对,靖安王着急阻止。
她没有理会父亲的阻拦,反而上前一步,继续追问:“范将军,羡鱼说得可有半分不对?”
范止轻站起身,姜羡鱼这才发现其人身量颇高,立于她身前,投下一片阴影,甚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
她不想示弱,退出阴影拉开两人距离。
范止轻直视她的双眼:“郡主天潢贵胄,可我西北军中儿郎俱是舍生忘死,安国护民之英烈,王爷此番虽没有亲自前来,但是命令范某率领五百西北军精锐骁骑卫前来护送,如此,并无轻忽怠慢郡主之意。”
“世人议论只会加诸于女子身上,于王爷自无半点挂碍。”
“若是郡主一定要坚持将军亲自前来迎亲,范某人即刻便上书朝廷,推迟婚期,待山河平定,将军凯旋再来迎娶可符合郡主之意?”
她开口,坚定拒绝道:“推迟婚期倒是不必,可我要王爷来日犒赏三军之时,亲自向我赔罪,自罚三杯。”
让一军主将当着众将领兵卒的面向她一个女子赔罪,属实是有些异想天开。
她漫天要价。
谁知。
“一言为定!”
范止轻干脆利落一口答应。
怎么和她想象中的不一样?
她望着父亲,看到了和自己如出一辙的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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