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

陆钦回看籍库木质卷格,卷格里堆叠着密密麻麻的文书,道:“我安排。”

“承影,带二位直官出去。”

承影护送杜孟南下时调了的陆钦暗卫,一时间籍库里能看见的只余顾却月与陆钦两人。

因顾却月在茫茫江水中锁定瘴溪的时间至少比预定早出三日。

三日,足以改变诸多。

对方若要销毁证据,定会在记录延水堤库容的公文上下手,而最好的方法,无疑是走水,像在三河火烧县街一样。

放火一事,宁愿冒险早一日,不敢拖一日。

一日,或可攻守易势。

顾却月吹了油灯,引陆钦到偏阁,把籍库留给接下来的“来客”。

接连几日,她白日当值,夜里算水,说不疲倦是假的,一合上门,便她闭目靠在格扇门上。

“我派人送你回去。”陆钦见状道。

她睁开眼睛,闭目片刻,双眸注入些许神采,“下官熟悉督水监,留下或许有用处。”

许是为了提神,让上下眼皮在黑暗中搭在一起但不至于睡着,顾却月难得多说几句话。

“下官甚爱捕鱼,不撒网,不垂钓,只一把鱼叉泛舟江上。下官能看见鱼,鱼也能看见下官,可下官却知它遇见下官,是逃不了的。”

“掷鱼叉并不是直奔着鱼去,而是要提前想好许往哪里跑,是要下潜还是要偏窜。”

“还要想好这鱼是今日下过锅还是明日下锅。”

她絮叨着说,陆钦静静听,不解处插上一句,“这有何说法?”

“自然是有说法,今日下锅,叉鱼鳃;明日下锅,叉鱼尾,离水后用草绳弓着吊起来,第二日吃还是新鲜的。”

顾却月闭着眼睛,说完这句后再不开口,陆钦站在一旁,默默扶住格扇,怕她一会儿真睡着了会栽倒。

暗夜中,一重物落地声被阻隔在层层卷格中,传到偏阁时,已化作微不可闻的细小震动。

顾却月猛地睁开眼,“鱼来了。”

方才,承影送走杜孟二人,待陆钦与顾却月退出籍库,他便带人将此处团团围围来。与一众兄弟蹲在阴影里蹲了一个时辰,正怀疑督水监那位大人判断到底准不准的时候,门“吱呀”一声开了。

说是迟那时快,承影一个飞身下房梁,踹倒进门的那道黑影,双脚才稳稳落地。

那人倒地,蜷缩成一团,手里火折子轱辘轱辘撞到门槛上,又被门槛拦住滚回几步。

格扇门从外面打开,进来两个衣裳一般黑的人,等到走进了,王平才发现两种黑是不一样的,一个是墨黑,是从内而外的黑;另一个是青色,是夜色掩映下的黑。

青色袍角盖过,行走间漫不经心、分毫不差的碾灭火星,移开,无事发生。

“还真是旧相识。”

开口语调淡然,却让人听出森然冷意,与素日里和善寡言的顾却月判若两人。

王平,督水监录事,当初在延水,负责点验耗材的便是他。

王平挣扎着想问顾却月,奈何嘴早就被堵的严严实实,便是连呜咽都发不出来。

人抓了,定是要审;审人,定是要上些手段。

往日在哪儿审,怎么审倒是无所谓,如今大有不同。

顾却月再有胆识、有谋略,终究是个女子,总不好当着她的面动手。

陆钦踟躇,不知如何开口,毕竟人是一起抓的,现下让她回避,难免让人琢磨出轻视的意味来。

月色如水,透过浸了桐油的楮皮纸窗照进来,顾却月定了半刻,见陆钦并无进一步行动,便问:“大人今夜是要在籍库里扮观音吗?”

事先准备好的言辞一句都没用上,陆钦侧目看向青色公服的顾却月。

是了,科场连捷,开天辟地的第一位女进士,不会是柔弱、胆怯的。

……

清漪苑,苑如其名,一池清波,碧色映水。

当日魏德明把醉酒的陆钦送到此,陆钦也懒得再找住处,干脆承了这个人情。

苑内外都派人清理过。用以居住,内外肃静;用来审人,更是一声呻吟都飘不出去。

后罩房最东侧本是杂物间,承影将东西随便归拢归拢,往辟出来的空地上丢了个人,摘了那人嘴里的破布,他终于能哎呦出声。

承影麻利的将王平捆到木架上,木架整体为梨花木,上有雕花,本用来置物。

王平心下慌乱,但表现出来的却是从容,“我就是到籍库取文书,怎的,不行?”

籍库禁火,连点灯的火都要按需配发,凭“火烛签”至灯库领取,签上注明领取人,时辰,区域,用毕归还核验。

带火折子入内,其心可诛。

顾却月不欲与他废话,对陆钦道:“开始吧大人。”

陆钦心想弄得血哧呼啦的总归骇人,对承影道:“先抽一顿。”

承影领命,掏出马鞭往王平身上招呼。

陆钦一反常态,承影知自家主子心思,握住马鞭的手使巧劲,一鞭抽下,衣衫不破,皮肉不绽。

痛却还是非常痛的,王平哇哇大叫。

但依旧咬死不说,只道进籍库取公文。

梆子一慢一快敲了四次,四更了。

籍库没有走水,王平没有复命,足以引起对手的警觉,定会再有动作。

顾却月的耐心被一点点消磨,不是对王平不开口的耐心,而是对陆钦如此审讯的耐心。

刑讯,就是要见血的。

血,不光意味着疼痛,更意味着恐惧,被审如是,审人亦如是。

中进士的第二年,顾却月被调到台狱记录审讯格目,与其说是份差事,不如说是一场霸凌,一场在男人的官场里对于初出茅庐异性的围猎。

彼时顾却月哪里见过台狱万般手段,捆在木架上只剩人形的那摊血肉,顾却月越不敢看,眼睛就越忍不住往那边瞟。

可越是怕,越不能露出痕迹,否则会被拿住短处,一而再再而三的拿来为难。

他们想威慑她,想羞辱她,想看这位新科女进士花容失色,以此证明“女子不堪大用”的言论。

好让她惧怕,让她后退,让她把女子好不容易在男人堆儿里抢下的一点地盘还回去。

可顾却月偏不,从接到金花帖的那一日起,她已不再是她自己。

她要让他们知道,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是能力之别,而不是男女之分。

她站住脚,才能为更多女秀才,女举人乃至女进士争取更多。

于是,她踉跄着取下挂在墙上的见都不曾见过,更叫不上名字的刀,刀上带着血槽,在满是血污的牢房里却擦得锃亮。

挥退正烧铁烙的狱吏,缓缓走近,挑了不太要紧,远离脏器的肩胛,闭眼插下去,温热溅在脸上,随后是挣扎。

等睁开眼,一切都变得恍惚,可她却忽然不怕了,退回条案后写完了整场审讯格目。

后出台狱,步子飘忽,如在云端。在常乐坊租住的坐南朝北,阴冷潮湿的倒坐房里高烧了两日。

清漪苑内,顾却月从杂物堆里翻出的尖锥生了锈,她随手从身后抽出张破草席擦了擦,递给承影,“用这个,鞣皮锥,对付这张硬皮子正好。”

承影与顾却月接触不多,一脸不可置信的望向这个面容姣好的女娘。

“用吧”,陆钦点头。

不得不说,利器与钝器给人的感觉大不相同。

承影刚接过尖锥,还没想好从哪里下手,王平先开口了,“是曾大人派我来的。”

“很好,接着说。”

“说什么?”王平忽然觉得顾却月的脸诡异起来,素日和善的主事,今夜变得像个活阎罗。

“说山里有什么?怎么进去,布防多少人。”

“这,这我真不知道啊。我就是个小录事,连品级都够不上,若知道这么多,怎么还会是录事。”

“那便说你知道的。”

“旁的”王平结结巴巴,“旁的我真不知道啊。”

顾却月冷声道:“给你提个醒,无回山。”

无回山,说实话王平只在水文图上见过,去都没去过的地方,跟他有什么关系?

眼见承影手里的尖锥越来越近,他连忙道:“我真的不知道,不过前日曾大人让我备了条船,不知是要做什么,我真的只知道这么多。”

“船?多大的船?吃水多少?”

“赤马船,吃水一尺,”,王平吐露干净,“临走时网上装了三大箱什么东西。”

顾却月眸光一凛,比尖锥还要利,“箱子里是什么?”

“好汉、女侠,我真的不知道啊,我偷瞧见的。

看他模样,不像是装的,顾却月倒是愿意相信王平。

瘴溪全长五十余里,分作三支,曾兆取了吃水一尺的赤马船,大致可以推测将要停靠的位置,顾却月想了一下,对陆钦道,“下官回督水监取水式图。”

顾却月连续数天申请火烛签,本就引人怀疑,今日突发变故,这桩事了结前她不适宜再回督水监。

陆钦拦住顾却月,“承影,去。”

“顾主事现在跟我出发,去徒骇河。”

燕律,官人无故不上者,笞二十。

陆钦看出顾却月顾虑,道:“你的调令,天亮送到督水监。”

金花贴:由主考官签发的进士及第的正式通知书,是士子获得进士身份的标志凭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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