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

“下官自己下厨。”

“嗯。”

题外话很快被掐断,王阿牛之死,另有蹊跷。

虽然找到矿场所在,但对方早已提前撤离,派人搜山需要时日。既然如此,不如趁此机会回到开始,查一查张石杀害王阿牛的动机。

……

无回山距离三河百余里,天刚蒙蒙亮,陆钦与顾却月骑快马出发,天黑时已赶到王家村。

村口第一家,便是王阿牛的家。

家中久无人打理,竹条编成的篱笆门半开着,院中辟出来的菜地杂草疯长,势头盖过菜苗。

顾却月站在门外冲里面喊了几声阿婆,无人应声。

左邻听见动静,隔着两道篱笆喊过来,“你找谁?那家早就没人了。”

案卷记载,王阿牛家中尚有老母,顾却月便问,“敢问老伯,此处可是王阿牛家?”

“是他家。”

“你找他作甚?”

村中久不见生人,村民见到顾却月与陆钦皆不是庄户打扮,不由得泛起嘀咕,一个劲儿的问他们要做什么。

陆钦不与他多言,掏出江州府令牌,“知道什么说什么,不该问的别问。”

老汉揉了揉眼睛,看清令牌,这才知道他们是官府的人,赶紧绕出自家院子,到二人跟前来。

“恕草民老眼昏花,前些日子有好几波人趁着天黑进阿牛家,草民敲锣,没等村里来人他们就跑了,跟飞一样。”

又转向顾却月,看她举止气场与身边男子无异,但从未停过有女子为官者,想了一下道:“姑娘,您一看就是正派人,门开着还站在门口喊阿婆。他们家早没人了,娘俩儿相依为命,自打阿牛碰到那种事后,他娘伤心过度,又年纪大了,没多长时间就跟着一块儿走了。”

“阿牛这孩子实诚、能干,也不知是得罪什么人遭此横祸,去了也不得安生。”

老伯口中的不得安生,应当是方才所言频繁到阿牛家的黑衣人。

他们要找什么?

王阿牛留下了什么?

穿过满院杂草,推开扇破旧的木板门,屋内陈设一览无遗。

满地狼藉,八仙桌侧倒,粗瓷碗碎裂,瓷片零零散散撒在桌子周围。床底两个盛换季衣物的木箱被拖出来,里面的衣服散落一地,连床板都被刺了几刀,铺在上面的薄褥被从中间扯开,露出里面半旧的棉絮。

见此情形,顾陆二人的心一下凉了半截。

搜的这么仔细,恐怕有用的没用的都已经带走了,只留下带不走的空架子在这里。

二人互看一眼,谁都不说话。陆钦就地从床铺开始,顾却月则到院中看看有无线索。

院东侧用茅草支了间草屋,里面搭了土灶,土灶上置一口铁锅,铁锅从中间碎成三瓣,从生硬的断茬儿来看,应当是被人打碎的。

顾却月刚走到土灶前,一只竹鼠忽然从炉膛里钻出来,趁人没反应过来的功夫蹭着顾却月裙边逃走了。

顾却月拍拍它蹭上的炉灰,走到灶前,将碎成三瓣的铁锅取下来。

从灶口看去,炉膛里草木灰尚未被清理,竹鼠在草木灰里铺上一层干草搭了窝。

移开干草,炉壁有几块耐火泥,被竹鼠抓的已经松散。

干草一拿出来,几块耐火泥剥脱,顾却月随手把几块泥手出炉膛。

正房内,陆钦已将所有陈设翻过一遍,并无什么有用的发现,他环顾一周,目光停留在正对门口的一张“福”字上。

红纸已经褪色,半旧不新的糊在墙上,不知怎的,陆钦觉得这点红太过醒目,伸手把它揭了下来。

“大人”,顾却月拿着块陶片跑进堂屋。

陶片上赫然印着“兴平”二字。

“是官范。”

官范,即由朝廷指定的标准模具,以彰显天威,防止私造。

兴平年间的官范应早已归档销毁,如今出现在王阿牛家中,说明有人盗用了它。

“叠铸范”,陆钦接过陶片,“他们在批量铸箭镞。”

这便是王阿牛的秘密,招致杀身之祸的秘密。

陆钦将墙上的福字揭下来,红纸背面曲折画着不成型的线条,不像字,倒像是孩童的涂鸦之作。

陆钦不死心,捏着一角对着月光看,月光皎洁,轻易透过薄纸的纹路,线痕连接起来,像一张附在纸上的蜘蛛网,蛛网上缠着成群的小鱼。

“写在福字后面,这是渔民祈丰收的画法吗?”

毕竟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顾却月凑过来,看了片刻,“也许是,但江州没有这种风俗。”

陆钦红纸放下,想找个什么东西把屋里唯一的生气重新贴在墙上。

“等等”,顾却月叫住他,“这,好像是个地图……”

“地图?”陆钦把红纸翻过来,看不出什么门道,把他递给顾却月。

她把红纸铺在桌上,一寸一寸转着看,在心中将三河附近的水道都代入一遍,良久,她疑惑道:“这图,画的不是水道。”

“三河附近没有这样的走势。”

“他应当去过回水湾,会不会是那边的水路。”

顾却月摇摇头,“也不是。”

不是水道,那画鱼做什么呢?

“整体涂黑,鱼头似蛇的是黑鱼,又细又长的是草鱼,用星星点点表示的应该是小虾米。”

“那么这里,长着须子的应该是六须鲶。”

“可是,六须鲶栖底,怕光,流速快的河段不会出现。”

……

露天矿场以西是个山谷,瘴溪就从山谷中流出。顺着章溪往上走,山路逐渐难行,到尽头,拨开挡路的两从低矮灌木,验过三道令牌,曾兆终于在暗哨的的带领下进了山洞。

山洞依托石壁而凿,外有林木掩护,内有重兵把守,若是漫无目的在山里找,没有十天半个月连洞门往哪开都摸不着。

身后两名扈从搬着三只柏木箱,看起来有些重量,二人走的磕磕绊绊的,一进洞厅“咣当”放到地上。

洞内别有洞天,除了照不着太阳,俨然一个大型加工作坊。

熔炼,制范,出铁,各个工序一应俱全。

一个身着简便箭衣的小将从里面迎出来,“大人,殿下有交代,东西交给在下即可。”

说着转身就要走。

“能否让我与殿下见上一见?”曾兆问道。

“殿下岂是你想见就能见?”

“曾大人,您能有今日全是殿下从中图谋,如今矿场暴露,各个工段皆已停工,你就是这么报答的吗?”

“重楼,不得无礼。”

昏暗中走出个人,那人身姿笔挺,自生光华,即便站在破败的山洞里也丝毫遮盖不住周遭气场。

他对曾兆道:“如此局面怪不得你,那个姓陆的从小皇帝在雍州时就跟着他,这回把他派过来,本王也没料到。”

曾兆郑重拜下,“谢殿下体恤。只是督水监不能再待了,可否请殿下开恩,让我跟着殿下走,留在殿下身边,再效犬马。”

重楼在邕王示意下打开箱子,箱子里面是各类官范及无法像文书账簿一样就地销毁的刻板,他一声令下,另有两个小兵抬着箱子连箱带里面的东西一同丢进熔炉里。

拉动风箱,火星子瞬间冒上来。

邕王在陆钦带人进回水湾时已得到消息,将已经铸好的铁器、铁胚等关键物资转移后,另将有序将粗糙的废铁锭安放,制造民间私矿的假象。

邕王声音平平,明明是关切的话,却让人听出冷峻,“你是本王费尽心机插进督水监的,与重楼他们不一样。”

话点到这里,曾兆磕头再拜。

邕王这是要断尾求生,而他,就是无用的,可弃的尾。

用来销毁物证的熔炉内炉火已将近熄灭,邕王对重楼道一句,“走。”

“嗖——”

一尾白羽雁翎箭破空而来,穿过朝阳还没照入的甬道,不偏不倚,分毫不差的将邕王钉在石壁上。

等走得近了,才让人发觉箭矢未伤皮肉,穿破的竟是邕王肩膀上一层薄薄的夏衣而已。

“邕王殿下”,陆钦收了黄桦弓,打揖道。

李常定了定心神,待看清逆光走来的人,后道:“陆敬之,凉州一役,百步之外正中戎将阿吉泰眉心,这一箭,不减当年呐。”

陆钦这一箭,精准极致,克制极致。

邕王,先帝最小的皇子,当今陛下的十一皇叔。年少时征战四方,陆钦与他共守凉州州重镇年余。

战场上的感情,比寻常不知坚固出多少。

可行至此处,分列两营,再多的言语,无法道之万一。

“殿下,今天下大势已定,陛下勤政,何必再行此不义之举?”

李常的脸,是十分平静的,没有事情败露的慌乱,没有筹谋多年功亏一篑的遗恨,

有的,只是成王败寇,青史由胜利者书写的坦然。

“李季不过是个黄口小儿,跟在本王身后才勉强立了些军功,论计谋,论人心,哪点不如他。本王与他虽是叔侄,但仅长他两岁。”

“敬之,都是篡位,为何站他不站我?”

先帝驾崩后,太子顺位登基,然权利的大厦交付太过仓促,太子根基不稳,各路势力纷纷起兵。谁率先攻进燕京,谁就是江山新主。

陆钦并不作答,反问道:“殿下,为何对怀英动手?”

这个问题,李常不必回答。

权利,最是腐蚀人心,不光让人变得六亲不认,还要把人磋磨的连自己都不认识。

他杀良臣,哪怕曾与他长街共饮;他戮百姓,哪怕在书房写下济世的豪言壮语。

他在这条路上走了太久,久到另一个灵魂钻进他的皮囊而不自知。

权利之下便是人心,人心不向,权利便是无本之木,永远不可能扎在大燕辽阔的土地上。

“本来,是不想动他,只要他不坏事。”

李季不知为何要告诉陆钦,或许,他想为自己说句话,为自己正名,他并非是个冷血的人。

“只要……他不坏事。”

“但你给他下了毒”,陆钦打断他,昔日袍泽之义在此刻化为乌有,他冲动的掐住李常的脖子,要为挚友报仇。

可他掐住的,要杀的,竟是另一个曾经的挚友。

好一会儿,他反应过来,李常毕竟是皇亲,便是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能杀他的也只有陛下。

他缓缓松开手,“但你给他下了毒,给他下了石尘散。毒发只是时间问题,就算不死在青云驿,也会死在别处。”

争论戛然而止,当用千万种理由粉饰掩盖的真相被毫不留情的,**裸的摆在李常面前时,他下意识选择的躲避。

“本王设了那么多障眼法,你怎么进来的?”

陆钦冷漠道:“搜山的确需要时间,若不是督水监有位主事勘破天机,一时半会儿还真找不到这儿来。”

李常疑惑,他不记得留下什么破绽。

“殿下或许忘了五月初在三河交代渔帮杀了个百姓,他叫王阿牛,事后殿下多次派人去王家村搜寻未果。”

“但百密终一疏,殿下漏掉了他贴在墙上的福字,福字后面画了一张图。刚开始只以为是水道图,顾主事说与澧水水道对不上,且画着徒骇河不该出现的六须鲶。”

“殿下,天命至此。若没有顾主事,找十个八个人照着水系图看,不一定能找到玄机。”

“但去王家村的就两人,其中有一人熟悉水道,闭眼能画出澧水上下一百二十一条支流及毗邻山脉。”

“王阿牛画下的,不是水,是山。图上鱼不是鱼,是回水湾的布防。”

“黑鱼是重兵,草鱼是工匠,虾米是暗哨,而不该在徒骇河出现的六须鲶喜昏暗,喜脏污,便是殿下不得见光的浇铸山洞所在。”

李常沉默片刻,突然注意陆钦身后有一未着甲胄之人。

“她就是……”,李常看向顾却月,“女官?”

顾却月上山打揖。

他突然大笑起来,笑时运,笑天命,“为何天下英才,尽入他李季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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