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奚是静悄悄来的,也是静悄悄回去的。但是齐侯姜诸儿遇弑身亡的消息,却很自然地飞到了有心人的耳里。权力的真空如同投入静湖的巨石,浪花飞溅而起,迅速扩散开来。
“先生!天赐良机!真是天赐良机啊!”姜纠挥舞着刚刚收到的密报,因极度兴奋而面色潮红,在厅堂内急促地踱步,“当真如你所料,姜诸儿死了!被公孙无知那厮弑杀了!国不可一日无君,我当立刻去见鲁夫人,请她速速派兵,护送我等回国继位!”
相较于姜纠的忘形,管仲显得异常沉静。他如一株古松,立于窗边,目光投向齐国的方向,声音平稳似水:“公子,稍安勿躁。”
“稍安勿躁?如何能安!”姜纠猛地转身,眼中燃烧着对君位的炽热渴望,“先生岂不闻‘兵贵神速’?迟则生变!你带我避居鲁国,为的,不正是今日吗?且那小白亦有资格,素有声望,若被他抢先…”
“正因为姜小白素有声望,我们才更不能急。”管仲打断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如鹰隼,直视姜纠,“此刻谁更沉得住气,谁便能掌握更多的主动。是鲁国需要我们,而非我们苦苦哀求鲁国。您若此刻急不可耐地前去,便是将主动权拱手相让,届时,鲁国提出任何苛刻条件,我们都将失去讨价还价的余地。一个依靠外力、签下丧权辱国条约才得以即位的国君,如何在齐国朝堂立足?如何让高氏、国氏等大族真心臣服?”
姜纠胸口剧烈起伏,理智告诉他管仲是对的,但对君位的恐惧与渴望交织,几乎要烧断他的心弦。他勉强压下几乎要破膛而出的躁动,声音干涩:“那…依先生之见,我们当如何?”
“等。”管仲吐出一个字,重若千钧,“等鲁国来请。届时,条件才好谈。”
姜纠愤怒地锤了一拳当作发泄,柱子被锤得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而后他又靠着柱子,颓然坐倒在席上。
与此同时,在另一处驿馆,气氛截然不同。
鲍叔牙屏退左右,对临窗而立的姜小白低声道:“公子,时机已至,不容半分犹豫。”
姜小白负手望着窗外萧瑟的旷野,眼神锐利如即将扑食的苍鹰。
鲍叔牙语速快而清晰:“国内高、国等氏族,早已不满姜诸儿暴政!如今弑君篡位者,不过公孙无知、连称之流,凭借阴谋暴动上位,名不正言不顺,国人岂能心服?此刻国都之内,人心惶惶,正渴望一位名正言顺、能安定局面的公子归国!”
他走到姜小白身侧,声音压得更低:“我等无需大军,徒耗时日,亦引人注目。只需少量精锐卫士,轻车简从,日夜兼程,以最快速度潜入国都!只要公子现身,以先君幼弟的合法身份,获得高、国等大族及都城内大部分观望势力的支持,君位便可瞬间稳固!届时,大势已成,后来者纵有千军万马,亦难撼动分毫!”
姜小白猛地转身,眼中精光爆射,没有丝毫犹豫,只有一个斩钉截字的字:“走!”
鲁宫之内,朝议的气氛因齐国的的变故而凝重。
鲁同端坐于君位,眉宇间已渐渐染上属于君王的沉凝,但一双眼睛仍不时地往旁边的帘子望去,似在担心什么,但也显出其内心的不安。
坐在帘后的是江雅,在桓公庙待了一宿,寒气似乎侵袭了她旧伤未愈的身体,让她时不时掩唇低咳,苍白的脸色与雪白的双鬓,再加上眼底深深的疲惫与隐痛,显得整个人又苍老了许多。
自从江雅带回粮食,解救鲁国上下于倒悬之后,即便是最顽固的姬挥,也不得不承认,这位夫人有足够的资格与威望,坐在这帘幕之后,参与这决定国运的议政。
议题只有一个:是否派兵,护送姜纠返齐争位。
臧达面带忧色,他率先出列:“君上,夫人。老臣以为,不可。我国经此大灾,元气大伤,仓廪空虚,壮丁疲敝,实在无力抽调太多兵力参与此等夺权之争。姜小白贤名在外,深得人心,君位恐已是其囊中之物。若我方强行介入,一旦失败,非但损兵折将,更会开罪于未来齐君,引火烧身啊!当务之急,乃是休养生息,固本培元。”
“臧夫子此言,老夫不敢苟同。”姬挥罕见地直接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正因我国新遭灾祸,国力示弱于外,才更需展露爪牙,震慑四方!若此时龟缩不出,周边邾、莒等宵小,乃至更强大的郑、卫,会如何看我鲁国?只怕欺上门来的,就不止一个齐国了!”
他目光扫过帘后身影,继续道:“姜纠乃是我鲁国所出,此番久居我鲁国,便是天赐我鲁国的良机。齐侯无子,姜纠乃其幼弟,护送他回国继位,名正言顺。若我等连庇护之客都无法助其争取应得之位,天下诸侯将如何看我鲁国?反之——”他声音拔高,“若能成功扶持姜纠上位,则未来数十载,齐鲁邦交,我鲁国可占尽优势,一雪先君枉死之耻!若不成,亦能向天下昭示,我鲁国尚有干预大国事务之胆魄与力量。此乃立威之战,关乎国运,不容退缩!”
是忍辱负重,静待时机?还是险中求胜,主动落子?朝堂之上,意见分明,争论渐起。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聚焦在了那位一直沉默、不时咳嗽的夫人身上。
江雅想起穿越前,历史课本上春秋五霸之首的齐桓公,不管是根据鲁国目前的国力,还是按照历史走向,鲁国只怕是争不赢他的。但是,她又想起饥荒时,施粥棚里的那些麻木的眼神,想起旁边那些嗷嗷待哺的孩童;想起桓公亲自访齐,却落得枉死异乡的下场;想起还留在齐国的周琼的遗体,想起那本作为交易送出的《琼贻秘录》。她忽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喉咙痒得厉害。她挤了挤太阳穴,强迫自己集中精神。
被动等待,只能任人宰割!鲁国需要时间喘息,需要外部环境的稳定来实施制度变革和技术升级,更需要,一雪前耻的机会!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气血和剧烈的咳嗽,缓缓站起身。殿内顿时安静下来。
“臧夫子老成谋国,所言确是实情,我国力维艰,不容否认。然,姬夫子高瞻远瞩,亦非虚言。诸侯争霸,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示弱,只会招致更多的欺侮。”
她顿了顿,目光似无意地掠过脸色焦急、欲言又止的鲁庆,最终定格在鲁同身上。
“事在人为。坐以待毙,则人为刀俎;主动出击,尚有一线生机。此战若成,利益可观。不仅能牵制齐国,为我鲁国赢得宝贵的喘息之机,更能……”她声音压低,却字字千钧,“拿回一些,本该属于我们的东西。”
她不看姬挥瞬间变幻的脸色,直接下令:“姬夫子,立即整饬国都内外所有可战之兵,集结待命。”
“君上,”她转向鲁同,语气不容置疑,“此番,由你亲自领兵,护送姜纠返齐。”
“娘亲!”鲁同惊愕出声,他虽有一战之心,但没想到母亲会让他亲自冒险。
“夫人!”姬挥也急忙开口,他身后的鲁庆更是面露急色,跃跃欲试。姬挥道:“夫人,君上乃一国之本,况且年幼,未曾经历战阵,岂可轻涉险地?此行关系重大,不容有失,老臣以为,鲁庆多次领军,经验丰富,当以鲁庆为将,方能万全!”
江雅猛地一阵剧烈咳嗽,用绢帕捂住嘴,再抬头时,眼中寒芒乍现:“姬夫子!此行之要,在于‘快’与‘名’!快,方能抢占先机;名,乃鲁国国君亲至,方显郑重,方能与未来齐君结下同袍之谊!这岂是寻常将领可比?路上,两国之君正好商谈日后邦交条件。莫非夫子认为,君上不堪此任,不配代表鲁国吗?”
她的话语如冰锥,刺得姬挥面色一白,连忙躬身:“老臣不敢!”
“那就去准备!”江雅声音带着疲惫,却蕴含着绝对的权威,“兵贵神速,若因拖延误了大事,谁也担待不起!”
姬挥深吸一口气,深深看了江雅一眼,拱手退下:“老臣…遵命。”
待众人退去,殿内只剩下江雅、鲁同、百里奚和展禽。
展禽怔怔地看着帘后那模糊而憔悴的身影,一时竟忘了言语。
“咳咳……展禽,为何如此看我?”江雅哑声问。
展禽回过神,目光复杂,缓缓道:“没什么。只是觉得,夫人与从前,大不一样了。”
百里奚静立一旁,听着江雅的咳嗽声,心头如同被巨石压住,沉甸甸地喘不过气。他默默垂下眼帘,掩住眸中翻涌的心疼与慨叹:自齐国归来,夫人便彻底褪去了往日那份跳脱不羁,一言一行,皆以鲁国为先。她终于成了一尊真正为鲁国而生的“夫人”,可这代价,未免太过惨烈。
这时,一直强作镇定的鲁同,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来到帘前,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娘亲…万一我若做不好…”
江雅看着他脸上属于少年人的惶惑,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但旋即被更坚硬的意志覆盖。她掀开帘子,露出一张苍白却目光如铁的脸。
“同儿,”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残酷的冷静,“记住,你现在是鲁国的君上。你没有‘做不好’的资格,也没有‘万一’的退路。露出丝毫怯懦,姬挥、鲁庆,还有国内外无数双眼睛,就会像豺狼一样扑上来,将你我,将鲁国撕碎。”
江雅正待继续发言,却忽然感觉喉咙一痒,涌上一阵无法抑制的剧烈咳嗽,她连忙用绢帕捂嘴,而绢帕上赫然出现一抹刺眼的鲜红。她迅速将绢帕藏起,用更加严厉的语气,一字一句道:“你要做的,就是让他们所有人都相信——你,鲁同,必胜!”
鲁同浑身一震,看着母亲那双疲惫不堪却又强自坚定的眼眸,少年眼中的迷茫渐渐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取代。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很快,曲阜城外,烟尘微起。鲁国仅存的战车与甲士已集结完毕,虽显单薄,却透着一股孤注一掷的肃杀。
鲁同身着甲胄,登上国君特有的战车,回头望向城头。
江雅独立于城墙之上,寒风拂动她素色的衣袂和鬓边白发,她剧烈地咳嗽着,身形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吹倒,然而她的脊背挺得笔直,目光始终追随着远行的军队,直至那支承载着鲁国未来与她复杂心绪的队伍,消失在官道的尽头。
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但鲁国的棋子,已然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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