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高燃,暖光拢住锦被上端坐的一对新人,郎才女貌,直教撒完帐的妇人看直了眼,妇人满面春光地关上了门,隔绝了宾客渐散的喧闹。
文嫣深吸一口气,放下了掩面的团扇,看着新郎裴晏知起身走到桌前,手执鎏金酒壶往白玉杯里斟酒。
“夫人,”他唤道,声音清润却带着些慵懒,“一连十日舟车劳顿,来到洛阳半分歇息不曾便行拜堂之礼,辛苦你了。”
今日若是她人听到这话,多少对这素昧平生的夫君能放下些芥蒂,产生些好感。可文嫣不同,她不是他的新娘,也不是刺史家的千金,她是一名杀手。
“夫君客气了。”文嫣垂眸微笑,抬起双手正欲接过裴晏知递来的酒杯,刚握住杯身,他却反手一钩,指尖蜻蜓点水般掠过她的掌心。
文嫣手心一痒,连带着手臂一阵酥麻,心下一惊,只能顺势将杯中的合卺酒一饮而尽。
裴晏知将她方才一闪而过的慌乱看在眼里,他重新坐回文嫣的身旁,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酒杯,声音依旧带着笑,像是文嫣方才饮下的酒:“先前纳吉,我听陛下谈及夫人竟与我同岁,心中甚是诧异,我因母丧三年守孝方二十一岁成婚,夫人如此秀外慧中、沉静娴雅,却又为何拖到陛下赐婚呢?”
果然是话里有话、蜜里藏刀。文嫣心中冷笑,潞州刺史之女柳鸢,年幼丧母,身体孱弱,十六岁那年偶感恶疾缠绵病榻三年才从阎王那夺回一命,裴晏知在洛阳,婚前六礼几乎全权负责,怎能不知这事。
而且,方才他触碰自己掌心的那一下,定是摸到了自己掌心的刀茧,自己若是用官话回答,他必然会转顺势反问这事。
裴晏知此人,果然如盟主所猜测那般绝非等闲之辈。
无妨,用第二套说辞。
文嫣转头望向身旁,撞进一双温柔多情流光溢彩的眸子里,于是她也漾开笑容,丝毫不怵对方眼底的审视,从袖口掏出一把桃木短剑,低头轻轻抚摸着剑背上的纹路:“夫君真是细致,妾身缠绵病榻数年,人都道是阴气太重恐无法活过十八,父亲疼惜妾身,便不再谋妾身婚事,留在府中以便照顾,多活一日便是一日。”
“后来,一位游方的道长说,妾身命格过阴,易招邪崇缠身,于是父亲为妾身求来一柄未开刃的桃木短剑,要妾身每日手持此剑在房门上描摹一道符上的图案,整整两年无一日间断,妾身方才病愈。”文嫣说着放下短剑,又摊开手心,“只是这手也变得粗糙起来,夫君肯定是嫌弃了,才会这般言语试探妾身。”
闻及此言,裴晏知面露歉意连忙宽慰:“哪里哪里,你既嫁与我为妻,我又怎会嫌弃你,仙道鬼怪之事可信不可尽信,如今你来到洛阳,我请御医为你调养身体。”
说着,他也将自己手中的那杯合卺酒饮下,低头沉吟片刻,叹了一口气:“其实我刚才那般试探,是因你信中提到的临行前遇刺之事,兹事体大,我怀疑你是否是真柳鸢才用此下策,夫人莫怪。”
听他这样一说,文嫣暗自松了口气,可心弦仍旧紧绷。
“原来是夫君在挂念妾身安危,妾身不胜感激。”文嫣抬眸望着裴晏知,眸中带泪,转而惊呼,“我的贴身丫鬟清锁现在在哪,她可无恙?”
“她现在还在昏迷,但是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我将她安置在后院厢房中由你的人照料,夫人莫急,明日你我进宫面圣回来,我带你去看望她。”裴晏知轻轻拍了拍文嫣手臂安慰道,“夫人,你临行前一晚……刺史府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文嫣轻抚胸口,装作一幅心有余悸的模样,可以此掩盖的情绪却是悲痛。
柳鸢临行前夜,刺史府内张灯结彩,院中停满了存放嫁妆的马车,皇帝赐北衙千骑五十二人驻扎府内,鎏金花轿停在柳鸢闺房门前,八名武功高强的侍卫守在一旁只等天明出发。
可当文嫣奉命自太行山中回府时,她轻功落在柳鸢闺房房顶,只见八名侍卫的尸体横七竖八倒在院中,鎏金花轿翻倒在地。
文嫣一惊,顾不得有陷阱埋伏还是其他,急忙打开屋门,所看到的一切让她目眦欲裂。
柳鸢身着嫁衣倒在屋中央,大股大股的血从胸口流出,将嫁衣上的彩色绣线染红,丫鬟清锁倚着梳妆台,血从头上流下,干涸在脖颈处,二人皆奄奄一息。
“鸢姐!”文嫣抱起奄奄一息的柳鸢,右手将她揽在怀中,左手捂住渗血的胸口,血从指缝里渗出,又透过文嫣的袖子一滴一滴滴落在地,已是徒劳无功。
听到文嫣颤抖的声音,柳鸢用尽全力睁开眼,涣散的目光艰难地凝聚在她脸上,染上鲜血的手猛地抬起,死死攥住她的衣袖,力道大得惊人。
“鸢姐,告诉我是谁,是谁害了你?”
“一个……一个蒙面的黑衣人……我撕开他的衣……衣服,腰间有一个鹰头……鹰头……木牌。”柳鸢艰难地说着。
文嫣点点头重复:“黑衣蒙面人,戴着鹰头木牌。”
柳鸢咽了口嘴里的血沫,声音越来越弱:“阿嫣,我知道,父亲和你……身不由己……这些年,你在外面……吃……很多苦,嫣……不要管我……也不要……再管父亲,我们……我们都错了,那条路,万……深渊。我希望你活着……堂堂正正地活……活着,离开那里,咳咳……不要回去……父亲……也希望他能迷途知返……别……别再……他们卖命了……”
素手颓然垂落,腕上那只翡翠镯子——半年前她二十一岁生辰时文嫣送的生辰礼,如今“啪”地一声撞在地面断成两截,发出清脆又心碎的裂音。
文嫣将还留有余温的躯体抱上榻,泪水决堤,她从未感觉到如此痛苦和无力,组织第二、江湖第一的杀手,却连在寒冬街头将她捡回府中,给她衣食,予她温暖,教她识字,真心唤她“妹妹”的人都救不了。
悲痛欲绝之际,她看见清锁的身体挣扎了一下,便来到清锁身前,探了探清锁的鼻息又检查了她的伤口,发现她还有救,就将她扶起简单处理了伤口,顺便将自己的思绪也冷静下来。
随后文嫣走出房门,仔细检查八名侍卫的尸体,他们一身玄色劲装,外罩赤色礼袍,腰佩制式横刀,翻开其中一人的官凭文牒,他们乃是皇帝的北衙禁军,再检查致命伤,竟都是被利刃割破喉咙而死。
北衙禁军,皇家护卫,在毫无防备之下被一刀毙命,文嫣初步判断杀手五人以上,且皆是武功高强之人。
可是奇怪的是,她先前经过时,刺史府外护卫安然无恙,其他各房歇息的早已歇下,奴役按部就班,怎就单单柳鸢院内被血洗而院外人皆不知?
柳鸢清锁梳妆打扮,遇见刺客应该喊叫才是,柳鸢在屋中央被刺,不在梳妆台前……
文嫣眉头紧皱,按照这处处疑点的现场来看,凶手不仅没让府外禁军和府内仆役察觉的同时,让侍卫毫无防备地被杀并且叫开了柳鸢的屋门,能做到这般的高手几乎皆在盟中。
但是盟主给自己的任务只是代替柳鸢出嫁,她也已经详细部署好计划,既能伪装得天衣无缝又能保全柳鸢性命,并且争得了盟主同意。
文嫣了解盟主为人,他虽心狠手辣但向来言而有信,应当不会因为担心自己下不去手而派遣其他人行凶。
还有鹰头木牌,文嫣十三岁开刃出山,行走江湖四年执行任务无数,从未听说过这种信物。
皇帝下诏,婚期已定,事情不能拖延。
文嫣只能将现场精心布置成自己需要的模样,检查完毕后尖叫:“快来人啊!有刺客!”
“夫人,夫人?”
文嫣的思绪被唤回,眼前的裴晏知满是关切:“夫人若是还是心有余悸,那我便不追问了……鸢儿平安就好。”
文嫣捕捉到他称呼的改变,也不知是赢得了他的信任还是什么,暗自懊恼怎么出神了这么久,苦笑道:“已经过去十日了,再害怕也冷静很多了。”
当时她最终决定将清锁带在身旁,就是希望等清锁伤愈醒来能再告诉她些当时的事情,十日奔波肯定会延误清锁的治疗,况且刺杀之事殃及皇家禁卫无法隐瞒。她与刺史简单商议一番最终决定先下一步险棋,命令自己的属下扮作刺史府中奴仆模样抄近道带着清锁先行投奔裴晏知府上,照顾清锁的同时保证她醒来第一时间不向他人透露真相,顺便先行打探府中底细。
就算裴晏知如猜测那般聪颖多疑,明面上也不能将清锁和自己属下如何,如今她还未醒,尽管自己没办法得到更多线索,裴晏知也无法知道真相,倘若问起此事,文嫣大可先以自己的说辞来搪塞。
“事发时清锁为妾身梳妆打扮,突然外面侍卫好像是跟谁在说话,然后外面就有打斗的声音,清锁前去查看,打开门竟是一群黑衣人,她关门也已来不及,妾身惊恐万分急忙喊人,为首的黑衣人冲妾身而来,清锁挡在妾身身前被他一把推开,头撞上了榻沿,可是然后他们没有再动手,转身就飞走了……”
文嫣说到这顿了顿,声音哽咽:“婚期已定,出了这种事也不能耽搁,父亲让我放宽心,府中的事情就由他来查,可是我……哎,潞州近几年来不是大旱就是大雨,听闻百姓苦不堪言,父亲本就忙于政事,妾身受了这浩荡皇恩高嫁夫君,本以为能为他减轻点负担……”
“没事的鸢儿,”裴晏知伸手见文嫣哽咽,安抚地握住文嫣捏着白玉杯的手,他眉眼生来含情,配上高挺的鼻梁和微笑的薄唇,饶是文嫣行走江湖见过无数男子,若不带防备的观察他,也绝对给他一个翩翩君子温润如玉的评价,他的声音像是清酒,不足解忧但能暂时消愁,“明日你我二人进京面圣,我请求陛下让我二人早日回门,一来解你相思之苦,二来我也好拜见岳父大人。”
是怎样一个清正廉洁的刺史大人,不仅勤政爱民,还能养出这样一个美得不可方物但更不带温度的女儿。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