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刺史府内人头攒动,文嫣站在刺史府的后门前,旁观裴晏知与崔大人打点一切。
她换上了便衣,头发高高束起,冷峻气势已与往日无异,可还得略作笔墨,扮演男装闺秀的模样。
而裴晏知一身布衣,举手投足间也在尽力抹去王公贵族的雍容气派。
此次怀州出发便直上太行山,按照既定路线他们应走太行陉,但经历了州馆遇刺之事,裴晏知告诉文嫣不论歹人目的是什么,此次动手失败估计不会善罢甘休,他决定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裴晏知请崔大人按照他和文嫣二人的身形从怀州监狱找来一男一女两名死囚扮作他们,又从怀州军营中找来四名骁勇善战的将士扮作近侍,两名会武功的刺史府侍婢扮作清锁和小莹,外围仍旧是北衙军队和刺史增补的府兵。
他们八人则跟着崔大人打点好的前往忻州的商贩一同绕道白陉,走山间小路抵达泽州,若无意外,则两队人马于泽州汇合,届时死囚减刑将士侍婢记功。
文嫣目送他们整装出发,眼神晦暗不明。
“走吧。”裴晏知走了过来,虚揽上文嫣的后背,文嫣没有多言,与他一同向崔大人颔首示意,然后走上了商队里一架毫不起眼的马车。
文嫣上车前又看了眼车后的货箱,箱顶镂空覆盖着稻草,小莹和裴晏知的另一名侍卫侧坐在货箱两边的车架上,清锁则被安置在其中。
马车车身长而窄,文嫣与裴晏知面对而坐,二人的膝盖因为行路无法避免的颠簸时不时碰在一起,裴晏知先是问起文嫣来洛阳时行路所见所闻,又担心待会行陡途穿峡谷文嫣身体不适,文嫣句句天衣无缝地应付回去,裴晏知便不再多言,转而探头向窗外唤来一名商贩小卒,与之唠起家常。
从跑的买卖往返的地界,到家中地里的收成是否能糊口,多久没见父母妻儿……裴晏知语气诚恳,语意平实,俨然与昨日妙笔生花撰写官场文章的他判若两人。
文嫣旁听小卒从心怀戒备言辞谨慎到就差将家中私房钱都和盘托出,又向裴晏知抱怨妻子如何泼辣,听到那句“我婆娘那声音堪比河东狮吼。”时实在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裴晏知也忍俊不禁,闻声回过头来朝半低着头极力忍笑的文嫣莞尔,两双笑眼相对,没有一人的眼底带着审视。
只听那小卒又道:“还是爷您有福气,娶的媳妇漂亮又文静,一看就是大家闺秀。”
小卒不知他们的真实身份,只以为是领头儿的同行朋友,士农工商商最尾,哪怕他们的领头儿是崔大人的远房亲戚,他们仍旧没什么地位。
文嫣行走江湖常与这类人打交道,因此并不觉得小卒这番话说得冒犯,神色照常。
可下一瞬,她看见裴晏知的眼里笑意逐渐淡去,方才意识到自己如今作为贵女,听到他人此番评头论足的话应该羞恼才对,此般平静是漏了破绽。
还未等文嫣做出反应,裴晏知便转过去说那小卒:“小哥这我可得说说你了,你常年奔波在外糊口以为劳累,嫂子一人在家奉上养小还要看田可就轻松?操持家务挂念外子日积月累下来性子粗些脾气急些再正常不过,你不体谅倒好还这般抱怨,将嫂子与别人比较,这哪像个大丈夫模样。”
小卒赧然,支支吾吾起来:“爷,爷说的是。”
听裴晏知这番话,文嫣感到欣慰的同时又有些疑惑,依她对他几日相处下来的判断,裴晏知翩翩君子金玉其外是不假,但他一向对他人都抱着远观任其行之的态度,今日为何要对一个平头百姓苦口婆心地说教。
她面无表情,心中思索着,见他说完这句话目光便向自己投来,只一刹那又移开。
裴晏知说:“小哥也莫要羡慕我,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咣当——吱呀——
队伍行至峡谷,地势陡然升高,车辙碾过地面的声音以及车身颠簸的声音交织着变大。
行路变得艰难,极窄的路段需要下车步行几段,马夫小卒皆推护着运货车厢,他们便不再闲话。
头顶细狭的天空云雾缭绕,左右高耸的悬崖遮天蔽日,脚下湿滑的石阶以及一旁的峭壁深涧令人心惊肉跳。文嫣本是这条险径的常客,此刻却要装作误闯绝境的麋鹿,步履胆怯,时不时抚着心口平复呼吸。
裴晏知在她身旁搀扶着她,耐心又体贴,任同行的哪个人看二人依偎的身影,都不由惊叹他们伉俪情深。
文嫣暗嘲裴晏知做戏面面俱到,又苦恼他最后同小卒那句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话,逐渐放松僵硬着的胳膊任由他挽去。
这样行行坐坐走走停停约莫两个时辰,山门大开,云雾四散,路途也平坦宽敞了起来,一片傍依古道关隘建起的驿站映入眼帘,大家顿时眉开眼笑,直奔院落而去。
文嫣迅速扫了一眼驿站设施和里面的店家,没有异常。
下马卸货落座,文嫣与裴晏知坐在院中角落一桌,店家忙活完其他桌子过来,热情不减分毫:“二位需要些什么?”
裴晏知闻言漏出一个平易近人的笑,从袖中掏出一包铜钱:“一壶茶水两碟小菜,清淡些,解乏便可,我等在此稍作休息,多作打扰。”
“诶,您钱给多了!”店家摆摆手,淳朴地笑道,“山中驿馆宿客乃是常事,至于钱两我们都不做计较,何况我们靠山吃山,您这钱轻易也花不出去。”
“那真是多谢店家您了,”裴晏知于是只从包中拿出几枚铜板放在桌上,“裴某一行前往忻州,初走此路,那峭壁深涧实在是险,能遇此地实在是莫大有幸。”
店家一听这话,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又朝文嫣看了一眼,回头朝另一桌的小莹望了望,踟蹰开口:“容我多嘴,我看您这随行队伍中还有女眷,选白陉这条路实在是……”
他犹豫着不知道该如何组织接下来的语言,可文嫣对此地情况了熟于心,裴晏知又是直觉敏锐之人,一听这话同时紧张起来。
文嫣紧张是因为月前该地不远处的山间村落刚被她和手下控制,但他们行动悄无声息,并未影响到整条道路,店家此话让她怀疑,自己不在的半月内此地之事是否生变。
她故作担忧地转头看着裴晏知,交握在桌上的手被他轻轻拍了拍。
“店家但说无妨。”
“从这沿着白陉继续向北走不到五十里,山坡上有一处村落,名叫行石坳,坡上田少,里面住的大多都是猎户,可就在一个多月前,一夜之间,那村子里的青壮年男性全都人间蒸发了,只剩下些行动不便的老少妇孺,其他人问起他们,他们也一无所知那些人去了哪里。”
“又过了半个月,说是村里的女人开始一个接一个的疯癫起来,跑的跑、消失的消失,最严重的直接跳了山,途径此地的镖客义士进去查看,可村中屋门紧闭毫无人烟,什么也查不到,只能空手而反,再走这条路的行人,男人倒好,女人有时不方便只能进村寻处人家,进去时候还好好的,出来就要么跟丢了魂似的要么直接大病不起!”
“没从她们的口中问出什么吗?”
“没有啊。”
文嫣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她交握在身前的手变得冰凉,手心尽是冷汗。
行石坳,那正是她一个月前奉盟主之命带领手下控制的村子。
那些失踪的男子,是被她带进太行山溶洞采铁矿造兵器的壮丁。
她行事利落,善后稳妥,留在村中的封口费和粮油棉帛足够村中留守者生活半年之久。
可是妇孺疯癫,行者中邪,又是何人所为?
“竟有这等事……”文嫣垂眸,睫毛微颤,声音强装镇定,“子澄,我和小莹该如何是好?”
裴晏知从听到店家的话后便一直紧皱的眉头松下少许,正欲再拍拍文嫣的手安抚她,却见那双交叠在桌上的手以一种不自然的姿态紧握着,指甲泛白扎在皮肉上,不由一愣,立马换了姿态,侧过身来看了她一眼,眼神尽是关怀。
他招手言谢店家,又低声对文嫣道:“此事甚是古怪,若说村中青壮失踪或可有因,但妇孺接连疯癫,若为天灾实属荒唐,若为**又不合常理。”
文嫣借低头抿茶的功夫调整好自己的心绪和姿态,又不着声色地朝小莹的方向看去,后者察觉到她的目光,指尖在桌上轻点两下。
她的意思是,她也不知此事。
文嫣放下茶碗,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对裴晏知说:“我与小莹皆为女眷,倘若不出意外,多少也忧心忡忡,更何况对于夫君来讲,这等诡异之事你定不会置之不理。”
“更何况……”她挤出两滴眼泪润红眼眶,朝裴晏知坚定地笑着,这表情最是我见犹怜,“我们还有武功高强的侍卫相护,再不济也是如同店家所讲探不出一二,若真……届时也好警示后来之人。”
他凝视她许久,那双看何事物都带着三分深情的眼眸此刻深不见底。
而她,则维持着深明大义强颜欢笑的模样任凭他审视。
半晌,他终是败下阵来,唇角微勾:“知我者,鸢儿也。”
“我们去行石坳探上一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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