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山十月七日晚被捕,出现在警方身后还有一对自是韩清养父母的夫妇。他们在十月五日接收到警方电话,说他们失踪两年多女儿被一个在逃犯当作人质挟持出逃。那夜,警方赶到时,郁山正将昏迷的韩清‘挟持’,将韩清与他的关系摘得干干净净。
无人知晓他们在几分钟前还是恋人关系。
他们只知晓通缉犯与被他拐骗了两年有余的可怜女生。
苏醒后的韩清没有的歇斯底里,与养父母的重逢,她也是一瞬心颤,意料之外的镇定。
“宝宝乖,爸爸妈妈来晚了,你受苦了。”
再见生活多年的一双人,他们没有责怪她的出逃,同样也没有任何的关心。他们只是将她养放在一家私人疗养院,帮她退学,让她同弟弟一起去纽约读金融。他们没有准许韩清回学校收拾东西,也没有给她再见旧人的机会,切断了她能联络外界的一切方式,将她‘放置’在一个郊区的私人疗养院内。
“到您吃饭的时间了。”
“先生夫人让我陪您出去转转。”
“您到休息的时间了。”
“颜料容易让您分神,恕我不能帮您购置。”
“这是夫人特意给您订得金融刊,其他杂志还是先不要看了。”
原本的舍友变成了护工,手下画具变成了数不清的金融刊,廉价棉质衣服又回到了丝滑绸缎,韩清淡漠的接受着一切的变故。
“夫人和先生再帮您处理这里剩余的事情,有些忙,希望您理解。”
韩清看着眼前帮她擦鞋的护工,“您被那个人拐骗的这两年,他们都很担心你。”
闻言,她扯着唇,唇干裂一动就扯开了皮,留着血,她舔了下。
护工赶紧接水,帮她漱口,“您这样夫人也不会放心您去纽约的。”
养父母给她安排最好的护工‘照看’她,他们没来看她一次。
韩氏不会容忍养女出逃的丑闻流露,他们需要找一个合理的借口,郁山便是他们为自己原谅韩清找的借口。警方的例行询问,他们便以养女精神受刺激,被拐两年多有心里创伤推脱。
无人知晓他们曾是恋人,也无人知晓眼前的通缉犯撑起了一个女孩最重要的两年,他护住了她的梦想,给了她光明的未来。
他们只道她性子刚烈,她一日不与郁山这个案子撇清关系,他们便始终不得安心。
黑夜覆盖白天,天地万物凋零,在那场盛大的审判场上,言语是荼毒花木最凌厉的毒药。
唯独韩清不愿,她只想守好那人最后的清白。
私人病房宽阔,敞亮干净,都夸赞雇主对女儿如此上心看护,唯独病房内‘病重’的病人蜷缩床头,她不敢开灯,也没有任何照明措施,只能透过月光,翻看国庆时被她遗落的那则报纸,上边写道:
8.10大案终于破获!
四省联合销毁被拐至金三角的妇女幼儿拐卖贩毒销赃链!
她没有刻意想郁山,可郁山似乎已经深入了她的骨髓。
那段时间,她的睡眠非常不好,白天要忙着金融证卷的学习,回到曾经十几年的生活方式,再次做回那个吃穿用度全部被人安排的机器人,她并没有不适应,只是总有片刻愣神,随后便跟以前一样服从,没有任何情绪,乖巧的做好养父母安排的一切,尽力让他们省心,按照他们替她规划的道路行走。
她有在听郁山的话,好好活。
可每当夜晚,只有这则报纸才能抚慰她不安失眠的躁动。
后来护工跟她熟了些,劝她没必要因为一个通缉犯跟父母过不去。
韩清看了她一眼,言语情绪不定,只是道,“通缉犯?”
护工听出她言语外的维护,神色变了些,说她年纪小,识人不清,正是容易被骗的年纪。
而那天也是她再一次听到郁山的消息。
8.10大案牵扯众多,其中最大的boss落马,那人平日披着慈善家的皮害了不少姑娘,护士控制不住自己的唾骂和厌弃,三省□□拔根关闭整顿。韩清假找了个理由支开她们,趁他们消失拿出报纸,看清新闻的那一刻,她手颤到不能自己。
报纸上的人是曾经在她们学校鼓励过她的慈善家。
拉这个王老总下马的就是他手下权威最大的马仔,郁山是指证抓捕王老总的人证。
护工说:“一个连主都卖的人,比畜生还畜生。”
那日,韩清才读懂了郁山身上的疤痕。
他这是下了一盘棋,他便是将军的最后一步棋,以身入局的杀棋,同生同灭。
而随着这个消息一同砸向韩清的是——韩昭宇回国。
也就是那不久后,她终于还是切断了与郁山的最后一丝关联。
韩清是伴生于韩昭宇的存在,他开心,她方能笑一笑,他盛怒,她须帮他解决怒气源头。学习也一样,她要负担比他多两倍的课程,做他随时需要词典。
韩昭宇是依赖韩清的,入骨的那种。
就像现在学习时,以前韩清给他递钢笔,总是将笔帽转到向上的位置,这次韩清并没有将笔帽向上。
“希望你不要再让爸爸妈妈失望。”彼时纽约股市刚刚开盘,他侧眸说,“我们从未放弃过找你,就连我也是特意回国接你。”
韩清见他未接就要放下。
以前,她都是会递在他手里,他拧着眉,顿了顿才道:“说谢谢。”
“谢谢。”话是说了,只是韩清全程都没有回头看他一眼,眸中神色沾染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线,麻木又淡漠。
“扭头看我。”韩昭宇说。
韩清回头,眸中清澈但看上去却像蒙了一层雾。
“看着我说。”韩昭宇斩钉截铁,19岁的他已经有了些继承人的风范。
韩清摸着胳膊上的疤痕,淡淡道:“谢——”
“行了,”韩昭宇余光扫见,立马打断,接着就接过钢笔,“先看盘。”
他是愧疚的,所以在韩清说出,被那个人蒙骗的两年多内,她无数次想过回家时,韩昭宇短暂愣神后才道:“你真以为我看不出你在骗我么。”
韩清就那么仰眸看着他,“你不信?”
她笃定他不得不信。
“跟我出国。”韩昭宇也同样了解她。
韩清淡淡一笑,说了一个地址。
她还是想帮曾经护了她两年多的男人做一些事。
韩昭宇对于韩清的感情很复杂。
他厌恨韩清的不告而别,同时他又期待她能像以前一样陪在他的身边。此刻韩清的服软对他来说很是受用,韩清给了他一个地点,那是郁山母亲所在的山里。韩昭宇派人去她给的地址,拿到韩清口中的画册。
那是韩清曾画过的白念清和林提斯等人。
韩昭宇将画册给了爸妈。
养父养母时隔数日第一次来疗养院见韩清。
韩清预料之中,在签署永不争夺股份的协议书后,这本画册经过养父母之手以提交关键‘人证’交给警方。
只是令韩清没想到的是,韩昭宇回来后却对她说,“那里没有你说的疯女人,只有一个黑白牌位。”
郁山的母亲去世了。
那个陪伴了她一个暑期的女人,她受尽了人世间的苦,直到离世都带着没能回家的遗憾。
韩清用了足足一周才将这个事实消化。
也是那时,她才知道郁山咽下苦楚给了她一场正式的告别,他要她以后都不要在对这里有牵挂。
那是1998年的十一月底,天气转凉,泛黄的树叶虚晃地挂在树上,凋零颓败。
韩昭宇看着床上人的眼睛,那是一双透着悲悯和力量感的眸,矛盾又陌生。
半个月,报纸上有了8.15出现关键人证,或有反转,案件延后!也就是那天下午,韩清对韩昭宇说,“订票吧。”
深冬雪季来临前,韩家已经准备好了韩清前往纽约的一切事宜。
韩昭宇带着韩清坐上了前往飞机场的车,一路无言。
街上车辆往来穿梭,红灯迫停了与他们并排的警车。
韩清以前也是这样安静少言,只是时隔两年多,他还是感觉出了这微妙的变化,车内总是压抑。
韩昭宇打开车窗,试图唤醒身旁人。
但也就是车窗打开的那一刻,他看见身旁人探出车窗,看着旁边警车的警察,一男一女,车后座还坐着一个少年。
韩昭宇或许不知。
而经历过那场三省娱乐的韩清来说,眼前人是如此的熟悉,那可是腰子,还有曾经死在郁山手下的那个女人!后座的人正是郭栋烨。
韩昭宇抓着韩清手腕将她拉回车里,“你疯了。”
韩清挣脱开他,还是望着警车内的人。
韩昭宇看着红灯即将变绿,加了把力道,试图将身旁人拽回。
也就是红灯变绿的那一刻,身后车辆鸣笛,韩昭宇将韩清拽回车内,升起车窗的同时,一旁警车内的人回头看向韩清他们,腰子他们只看到了渐渐升起的车窗和仅出现一瞬的猩红漂亮的眸。
警车内,郭栋烨趴到前座,“哥,刚刚怎么了。”
郭士嘉摇头,“没事,可能跟你一样跟家里叛逆吵架吧。”
“我?你说我叛逆?”郭栋烨觉得好笑,“嫂子,你说到底是谁叛逆,连续六,七年都不回家。”
副驾驶的女人自然护着自己老公,“行了,今年也算能过个好年了。”
郭士嘉却没打算放过:“那是谁前段时间为了追女生——”
“停!我是担心,她退学了我总能问一声吧。”郭栋烨带着气,“就算普通同学也不能这样说走就走吧,连个消息都不发,太没良心了!”
这些牢骚和埋怨声,飞机上的韩清未曾听见。
随着飞机轰鸣声起,韩清切断了与国内的一切联系,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只是飞机角落蜷缩着的人,唇角罕见扬起。
原来,她的郁山一直干净。
这样一个男人,不愿分离时让她见他狼狈,连带眼角那颗未落下的泪也随着那夜的晚风消散。
在纽约的那几年,每到中国的春节,唐人街满是红对联黄绿灯和熟悉的黄色面孔。也只有这时才有满桌的中餐,诺大的别墅区修建花园的工人,做饭的保姆,事情都在井然有序的进行着,表面上这里的一切都很好,可仔细看他们的脸上都是麻木,他们不要快乐,只要雇主按时支付报酬,足够他们出门后喝街头啤酒。
韩清坐在饭桌一角,试着夹了块不知名的鸡肉,很辣,是韩昭宇的口味。她忍着辣草草吃了几口便放下碗筷,听着养父母关心着韩昭宇在这里的生活和课程,探讨美国市场的科网泡沫,为缓冲疲软外部经济负面影响的美联储三次降息。
韩父韩母会照例询问他们的看法。
也只有这时,韩清才能插上一句话,她分析东南亚的金融危机,美国新经济带来的高回报率和高增长预期成为国际眼中的香饽饽,大量资金涌入,她还大胆预测道:“或许我们试试香港市场呢?”
她清楚的知道某一资产的现价低于其潜在价值时,就是介入的最佳实际。
养父母面面相觑,可能是觉得她说的不错,夹了一块令她作呕的鸡肉,关心着,“多吃点,看我们宝宝都瘦了。”
那是22岁的韩清,她已经有了掌握自己的人生的思想,有着比旁人更甚的经济头脑。
可她却没有拒绝一块肉的权力。
韩清塞进嘴里咽下,扯了一抹灼烧刺痛自己的笑,“谢谢爸爸,妈妈。”
而那夜,是她离开中国后第一次梦见郁山。
梦中也是春节,屋内充斥着电视机和厨房女人翻炒的声音。
郁山从屋外推门而进回来,见炒锅翻炒爆火,连衣服都来不及脱掉就直奔厨房,接过炒锅。
一旁女人替他脱掉外衣,好生温情。
情似火焰时时翻腾,热气腾腾中,而韩清始终看不清他的脸。
韩清问他身旁人是谁,可他只是穿过她的身体将饭端上餐桌。
就连她伸在半空的手都落了空。
心脏停滞,睁眼却是明晃晃的琉璃灯刺痛她的眼。
又过了一会,窗前多了一抹清瘦的倒影,视野广阔俯瞰蝼蚁,可皎洁月光下,又是盖不住的孤寂疏离。
韩清觉得自己至少会为了深爱两年多的男人流泪,可触摸眼角,无比干涩,指尖摩挲些许时刻,屋内传来一道自嘲又似安慰的话,“我会好好活。”
无论有没有他。
可那夜,万千广厦中始终亮着一盏与月亮齐明的灯。
在学校的那几年,她正常到得不像人,像个没感情的机器,完成课题以及导师作业,旁人总是调侃她是行走的**经济,人人趋之却高风险,他们不喜欢她,她自己一个人活得也自在。
除了跟她同组的有另一个俄罗斯女生sunshine,她非常喜欢中国,更喜欢研究中国的文字和古诗词,趁韩清出校门到上车的时间还要让她念诗。刚开始韩清不习惯,也是在来到纽约的第三年,偶然一个契机才跟sunshine逐渐熟络。
那天sunshine读了一首词,‘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
sunshine中文不好,读起来有些磕磕绊绊,这次韩清没有着急离开,而是接上了最后一句:
“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彼时纽约刚刚下过一场大雪,她没有刻意想起郁山,他却像冷气一样钻进她的肺腑。
彻头彻尾的冷感后是难以忍受的灼烧发烫。
韩清驻足看着旁边欢笑的女孩,莫名想到郁山。
他是不是也曾看着他救助过的女生,护着那一朵朵小小的育苗,等到她们肆意盛开时,而他就在不远处从容地站着,将一切收纳眼中,不争一丝一毫。
Sunshine在一旁问这首词的意思。
韩清看着她淡笑解释了一番,自此她迈出了第一步,在这里交上了第一个朋友。
究其原因是因为郁山。
两个人熟络后,Sunshine也注意到了韩清的包里放着一枚印章,看上去很重要,她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中国古代书籍,放下大话要帮韩清查查。
韩清对于印章内的字,不是没有期待,而是它的存在大于其中的意义。
但每次Sunshine提起时,她还是会不经意露出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失落,可这样鲜活的她总会在踏上校门口车时戛然而止。
Sunshine看出韩清每次坐上车时的麻木,以往这时,她总是凑到韩清耳边,小声调侃,用汉语翻译过来是,“白面书生。”
Sunshine是在骂韩昭宇看上去凉薄无情懦弱。
韩昭宇降下车窗,冷眸掠过,sunshine竖起中指。
两个人不对付,彼时韩昭宇已经开始接收公司在美国的事务,唯一不变的是,他还是会每天来接韩清,“不要跟她来往。”
韩清说,“我的事自己能解决。”
韩昭宇又提起几年前她逃走的事情,说她总是错识人心。
韩清不语,只是递给他自己整理的合同,“一个小时后的跨州会议应该比我这些事重要。”
那时的韩清已经习惯了高负荷下的充满压力的生活。一个融不进去的家,一份不喜欢的工作,未来还可能嫁给一个地位相当的政客或者商人。
这是她一眼看过去的一辈子,而她也默许着这不容许她挣扎的未来到来。
她只有接受,除此之外她没有任何办法。
直到01年9月11日早晨那件事情的发生,那日她前往世贸中心塔楼,打算直上78层给韩昭宇送资料。
那是早晨八点多,她上到塔楼60多层时楼体发生巨响,震动轰动,短短一分钟,刺鼻的烟雾充斥了鼻腔,周围人脸上先是诧异随机惊恐,逃生,轰乱嘈杂毫无秩序,紧接着便有人道有飞机撞上了塔楼高层。韩清一边逃生,一遍寻找同在这座楼上的韩昭宇。
她逃跑出楼也没有见到韩昭宇,楼外消防员和警察迅速赶到救援,疏散群众,韩清却始终在不远处左右张望着,她给养父母发了条讯息,告知他们的状况。养父母一个小时后回信:“保持联系,不要中断。”
无论曾经他们是何关系,在生与死眼前,她希望这个弟弟活下来。
可天凉等到天黑,韩清左右查问,终于问到了跟韩昭宇同在78层死里逃生的人,结果是没有见过韩昭宇。
那天夜里,始终有一个身影在警戒线外无措地站着,时而低头看着手机。
养父母应该也没有联系上韩昭宇,要不然他们是会给她回信的。
夜格外的长,直到第二日,早有人注意到了衣冠潦草的韩清,并报警将她送回了家。
韩清低头,才发现自己的鞋在逃生时跑丢了,赤脚站了一夜。
她没有拒绝警方将她送回家,甚至已经在脑中组织好了如果面对养父母质问和失望的眼神,她没有任何辩驳的余地。
可推门的那一刻,预想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映入眼帘的是餐桌上衣冠翘楚正在吃早餐的三人。
警方站在门口看向浑身僵硬的韩清,道:“女士,先穿鞋。”
养父母这才想起来一夜未归的韩清。
他们面露抱歉走到门口抱了抱韩清,随后摸她的脸说看脏的,快去洗漱,爸爸妈妈还有弟弟都等你吃早饭。
而韩清始终没有动一下,她就是站在那里,浑身发冷发颤,委屈,愤懑,质问,各种情绪压抑着她。
养父母坐回餐桌,神色无常地回看她。
目光交换,韩清开口,“你们,弟,不,韩昭宇,多会回来的?”
“昨天晚上。”养父母说。
韩清问:“几点。”
“十一点,我跟你爸爸在医院接到了你弟弟。”
昨晚十一点,她还光着脚在外边站着,倏地,韩清笑了声,“你们都不给我打个电话吗?”
养父母放下刀叉,“清清,我以为你会开心你弟弟成功脱险。”
这句话成为了压垮韩清的最后一根稻草。
“难道我不是吗?我在外边找了韩昭宇一晚上,整整一晚,你们找到他至少也该给我回个电话吧,就算你们不把我当家人,但我也是个人,你们至少拿我当个人看吧,我不是机器,我也会笑,会哭,心也会疼。”
韩清说着就走到桌边,看着依旧淡漠的三人,他们的平静将韩清的崩溃衬得如此突兀和生硬。
养父母只对韩清说:“你累了,快回房休息去吧。”
“我确实累了。”韩清环望了着这诺大的别墅,冰冷无情,终于问出了那句积压在心头十几年的话,“你们不喜欢我,当年为什么要留下我呢。”
这句话撕破了这个家庭这么多年的假相和谐。
至少韩清是想过放下过去,接受他们带给自己的压抑,就那样跟个活死人过一辈子的。
“清清,你在说什么!”养母看着气急眼红的养父,找补,“给我和爸爸道歉。”
“应该是你们给我道歉。”韩清声音坚定了些。
“你应该知足!我们给你好的生活,给了你旁人一辈子追求都得不到的资源。”养父哼哧的声音中气十足,“我们要不爱你,三年前——”
“要你们不爱我,有的是人爱我。”说这话时,韩清的身体都在颤抖,那些被她可以遗忘的记忆如同火山一样迸发溅射,灼烧刺激着她,“我有爱我的恋人,照顾我的朋友,合拍的舍友,擅长的专业,可这一切都被你们毁了,被口口声声爱我的你们毁了!”
韩父拍桌起身,拿起桌上餐盘砸了过去,直中韩清眉心。
“养不熟的白眼狼!”
滚烫血液顺着鼻梁流下,那一瞬韩清没有气愤,净有些开心,胸口处的重石落地,她回头看向三人,随即缓缓跪在陶瓷碎片上,手中捏着一片最大的递在脖颈处,“你们当初买我一命,我现在还你们。”
白瓷地板上涌溅鲜红血迹。
那是韩昭宇无法感同身受的绝望和决绝,他过去抱住韩清,末了只听见她说:“如果我没死,求求你们,放我走。”
23岁的韩清依旧没有挣脱资本的束缚,却有了用最决绝方式抗议的权利。
韩清被私人医生救下并再次被放在了私人疗养院,病床上的她又回到了三年前从中国离开的样子,她再一次被断绝了和外界的联系,满腔委屈愤懑无人在意,独自对抗着整个世界。
韩昭宇从屋外推门而进,这次他没有像之前一样,只问了句:“至于么。”
韩清脖子上缠着纱布,没有开口。
病床内,两个人安静坐着,看着屋外黄昏洒到床上,树叶飘晃着,直到天黑,韩昭宇手机不停作响,不得不离开。
而这次离开时,韩清的床边多了一部手机。
手机短信声响起,sunshine传来讯息:天!清!我知道印章上是什么字了!
在看清短信时,韩清扯出三年间最开心的一抹笑。
短短四个字:
“我一直在。”
病房内响起虚弱颤抖的女声,“至于的。”
那是2001年的10月,兜转三年,远在上万公里的郁山再次救了韩清一次。
几场雪后是又是一年,来美国后的韩清并不喜欢雪,不仅冷还潮,这样的天气在尤其狭小的阁楼明显。她在私人医院内关了半年后,迎来了她真正离开养父母的第一年,很苦但她却感觉比那几年要好过一些,养父母跟她断了关系,放言让她永不从事金融行业,直接断了她过渡期唯一的活路,也没有给她护照。
距离韩清还有一年毕业,那时的她身无分文,是找Sunshine借钱租的阁楼。
Sunshine问她之后想要怎么办,“要回中国吗?”
继续读学费高,耗时,毕业后又不能从事,这样下去浪费青春还浪费金钱。
举步维艰,Sunshine觉得是个人都得绝望崩溃吧。
窄小潮冷的房间,抬头都能碰到顶。
然而韩清只是坐在床边,手中热水杯的水汽温着她被冻得通红的脸,“先休学吧,存够钱后继续读完。”
说完后热水咽下,她的表情也有了些温度,说了些别的。
那是韩清头一次在sunshine面前主动提起曾经,包括那个男人。
韩清讲她在国内读大学的专业,她的专业很好系里拔尖,还有她的朋友舍友,除此之外她的男朋友也对她特别好。
记得她有次兼职时间长了些,出来时郁山在楼下等她的空隙跟老太太都混熟了,她跑过去说,你耽误我赚钱了。
郁山牵着她离开,问她怎么了,韩清回答,都在想你,上课都心不在焉的。
她无所谓的玩笑话,他却脚步一停。
夕阳赤红,透过车窗洒在他的肩头,他带她去了银行,没一会出来后将银行卡都给了她,说,密码刚刚都改好了,你生日。
韩清回忆给sunshine,略带可惜道早知道就拿上了,五张卡呢。
Sunshine这才得知韩清被养父母耽误的曾经,她听着都替韩清委屈,问,你不抱怨吗?
韩清看着她,眼睛被热气熏得红红的,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
人要是没个念头,这样的苦日子也太难熬了。
那半年的韩清唯一的想法就是打工赚钱,读完大学。
她打工的餐厅是分区域没有时薪,收入完全取决于顾客小费多少,她如果在餐厅吃饭,老板要她另外要钱。刚开始那半年韩清经常被无缘无故针对斥骂,一天下来顾客给她的小费连她的饭钱都不够,在更别说房租了,大冬天还是单衣叠穿好几层,超市的折扣卷她屯了一张又一张。这样的状况持续了到大半年,韩清才还了sunshine借给她的房租。
Sunshine明里暗里接济她,还给她介绍一些中文班的兼职。
韩清看上去很坚强,sunshine曾真的以为。
去找韩清时,不只一次见到她一个人挽起袖子打老鼠,修露水的房顶,换坏掉的灯泡,就连手被冻出冻疮,也默不吭气。
直到雨季的到来,sunshine提着啤酒找她放松,韩清心情罕见低落,大多半都被她喝掉,醉酒的韩清哼唱着sunshine没听过的调调,说这是她家乡的歌。
那夜阁楼窗户微开,月光随着晚风吹进。
韩清醉酒缩在床边一角,嘴边还在喃喃那个好听的调子。
Sunshine收拾酒瓶,杂碎,末了掩门离开时,晚风吹来特别轻的一句话——
我想回家,好想好想。
那是连Sunshine这个局外人都能感同身受的委屈和低落。
韩清怎么能不委屈,被平白无故耽误的青春。
而sunshine也是在很久之后才知道,那天下午韩清被种族歧视的顾客扇了一巴掌,她忍啊忍,忍到最后煞白着脸过去低头道歉,而这只是为了保住这份有社会福利的工作,生病有社区的廉价药可以喝。
那晚的韩清是想回有郁山的家。
要是他真的在就好了。
无关金钱,但只要郁山在,她就有勇气面对这可恨的命运。
一夜颓败并不能耽误韩清第二日为了赔款而更加忙碌的行程。
她整个人都钻到了钱眼里,过24岁生日的时候,又高又瘦,没了刚来美国那几年的稚气,长发就虚垮地扎在脑袋后边,实在收拾的费劲,韩清就用剪刀自己剪剪,活得没那么精致,脸却出落的更又韵味了。
最小size的T恤都被韩清穿的宽松,俯身吹蜡烛间,书包顺着肩头滑落。
Sunshine帮她扶了一把。
韩清摆手,自己整理了下,问她几点了,sunshine说了个点,韩清道:“oh,要迟到了。”
Sunshine让她多少吃一口蛋糕,韩清来不及吃,sunshine看她背影叹:“可怜的姑娘。”
韩清闻言脚步一顿,回头对她笑说:“不,我很开心,他说过的。”
那夜醉酒后,韩清提起郁山是坦然了些,整个人变得精神好了。
她毫不避讳道,人要掌握自己的快乐。
这是郁山送给她最好的礼物。
餐厅内韩清干劲十足,对她表示好感的客人不少。
放小费时,会将钱塞进她的屁股口袋或者胸前,更或者内衣吊带处,大胆直接。刚开始不适应,后来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
韩昭宇时常背着父母过来坐着,但最长也停留不过半个小时。
那时集团内部权力交接问题严重,韩氏夫妇将股份转让韩昭宇,但刚上任的韩昭宇地位不稳,没了韩清这个得力助手,站稳脚跟的步子会费劲一些。
“爸妈不是想让你走。”韩昭宇看着她后屁股口袋刚被塞的小费。
韩清只是单手撑着桌子,熟捻给他介绍着甜品。
韩昭宇说:“低个头,我劝他们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让你回家。”
“Will i get more tips if i bow my head?”韩清说。
韩昭宇耸肩,“Why not?”
“Do you want to eat dandruff as white pepper?”韩清操着标准的美式口语,开着玩笑。
韩昭宇从没见过韩清如此轻快,挑眉看她。
韩清见他不应,像以前一样帮他点一份甜品,随后便转身招待旁边另一桌白人夫妇。
韩昭宇没吃那份甜品,韩清也没低头。
但她每次收盘时,盘子下还夹着抵上她一个月房租的小费。韩清没什么心理负担直接塞进了口袋,瞒着老板自己多留了些。
那半年过得匆忙,但韩清还是会在下班后绕路一个小时,特意去一家的报刊亭,只有那个报刊亭允许她免费看,还让她找报道中国的报纸。
她每次都会翻半个小时,只看不买,那白人老头刚开始总是对她不耐烦。但时间长了,就成了嘴上骂她是愚笨的黄种人,但手上却把印有中国信息的报纸提前给她挑出来看。
后来韩清总是会在餐厅带一罐啤酒给他,两个人也有了些默契。
阴雨天,韩清坐在报亭处看着阴雨阵阵。
二人干杯聊天,尽兴时老人问她为什么爱看报纸。
韩清举起酒瓶,淡黄液体饮干后,她才笑着,特别舒展,“我的男朋友很爱看报纸。”
在美国恍惚过了四年,韩清似乎活成了郁山曾经的样子。
郁山的一部分习惯和性格像是融进了她的骨血里,怎么都去除不掉。
她依旧没有国内的任何消息,无论郁山,或是舍友们,更或者景亚湉郭栋烨。
时间真的能去除一切,但它似乎有点好坏不分,这些曾令韩清开心的记忆也渐渐模糊了。
她提得次数越多,对于那两年的记忆就越发的淡。
韩清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没良心,那些带给她快乐的人,怎么能忘了呢。
直到2003年的那场**,那时她存够了房租正打算交时,突如其来的病毒打断了她所有的计划,那时物资医疗资源都很紧张。
远在美国的她自顾不暇,却还是将全部的钱都给了韩昭宇,拜托他,“麻烦你买些物资邮回国。”
韩昭宇看着集团门口的人,捂得严严实实。
他正打算过去,韩清就伸手制止他,跟他保持着一米距离,咳嗽了几声,嗓子哑的要命,“你别过来。”
韩昭宇径直走了过去,“你不想回学校了?”
“再攒攒就行。”说着,韩清就想到前几日在金融刊上看到的韩昭宇报道,他地位刚刚站稳,她退后,下意识说:“别过来,别影响你。”
韩昭宇止步,眸中依然是熟悉的冷淡,“我不会帮你。”
话落,离开。
Sunshine说他总不能是让你留着钱,让你自己上学吧。
隔着电话sunshine的声音很虚弱。
韩清没让她管了,让她赶紧休息。
可当夜,韩昭宇还是找到了她,问她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把那些人看得比他和爸妈都重要,问她是不是因为那些人所以才跟家里决裂。
“你不是都习惯了么。”韩昭宇说,“再忍忍,忍到我接手就都结束了,你为什么就不能再忍忍呢。”
韩清抬眸看着这个弟弟,他这些年也变了很多,没有了幼时的稚嫩任性。
顿了顿,她答非所问,听上去调侃却亦有所指:“美国飞中国的航班要十几个小时,你能忍住不上厕所?”
韩昭宇是个商人,他太聪明了。
听出了那些人在韩清的生命中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有他们,她才能活得像个人。
韩昭宇知道自己留不住她了。
他离开时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在那个人人惊恐自保的八个月间找了各种渠道给国内的那个省捐献了大批物资。
而那往后的一年内,他也再没找过韩清。
直到2005年韩清本科毕业,二人再见,他给她送来了她的护照。
彼时sunshine正站在韩清身旁,送了她一捧花,二人到了分别的时候,sunshine刚刚还依依不舍,看见韩昭宇立马变脸,竖中指。
韩清伸手接,道了句谢。
韩昭宇却捏着护照和机票不愿松手,就那么看着她。
韩清轻抚他的手背,问,“三个小时后的?”
韩昭宇松了手,口袋中手机依然阵阵作响,他没跟她说最后一句话,接通电话,转身离开。
Sunshine看着他的背影满肚子气,在送韩清去机场的路上还说个不停。
韩清路过那辆黑车时,只看到了车内低垂看文件的头。
而那句男人对司机说的那句:“这下真就剩我一个人了。”
被车窗永远的隔绝,没有一丝见世的机会。
《卜算子·咏梅》伟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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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 2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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