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十三年,入冬以来雨雪不止。
这日雪下的极大,玉絮纷飞扑面来,阖宫上下万籁俱寂,乌云漫漫遮蔽天日,犹如天幕濛濛笼罩,直压得人噤声低眉。
太极殿建立在皇宫最高处,整座殿宇高约数丈,周身云雾缭绕,远远望去,巍峨庄严气势磅礴,似与天际相连,不可撼动。
殿下有长长白玉台阶,笔直延伸至宽阔地面,那里早已覆盖层层厚雪,皑皑白雪里,乌泱泱跪了一地人。
冰渣子几乎挂满全身,地上积雪淹没脚踝,还在不断往上攀延。
雪地里的人佝偻脊背,目光涣散,却始终望向天顶,带有点点微薄希冀。
徐涴负手缓缓拾阶而下,自风雪中而来,浑身却无一丝湿意沾染。
她目不斜视,薄唇轻启。
“皇后有令,诛杀。”
轻飘飘的话语融散在凛冽寒风,夹杂着朔朔雪花落下,透过衣衫刺入骨髓,冰寒彻骨,击碎最后一线期许,彻底枯萎低垂下去。
数十人一阵骚乱哭喊,人群攒动不止。
忽有一人高喊————
“我乃郢王萧栋,皇室宗亲,尔等岂敢!”
随后骚动更甚,求饶觐见之声响彻云表。
“牝鸡司晨,惟家之索。”
“天降异象,大雪不止,良田粮苗被毁,冻饿死者日以千数!”
“大凶!此乃大凶之兆!”
“大梁危矣,大梁危矣......”
鹤发老者蹒跚着直起身,颤巍巍脱下官帽,苍老年迈的声音掩盖不住的绝望,仰天赫然一笑。不待行刑,朝着刀口抹脖子过去,鲜血如天女散花四下飞溅,融入一地银霜,化作一片残阳。
几滴殷红飞溅在陆奺辞苍白的面庞,不觉温热,未曾滴落,很快凝结成冰珠,如红玉珠石点缀其上。
刀剑不长眼,一起一落,求饶哭喊悲愤声戛然而止,一道接一道身影倒下。陆奺辞眼底只剩血红一片,汇成河流,向她流淌而来。
太极殿高高矗立在上,她一人跪地,只身陷在尸身血海中。朵朵雪花覆盖在她浓密纤长的睫毛上,将化不化。风雪交映间,隐隐见得一双浅色云头鞋履,鞋边绣有淡蓝色牡丹,鞋头云朵层层,霎是好看。
尚仪局当值几年,仅一眼,她就瞧出这是蜀绣制成的锦鞋,十位绣娘不分昼夜苦绣一月尚得一匹的布料,此时被人踩在身下。
陆奺辞艰难抬头,此时的她几乎已经冻得失去知觉,发皱的衣袂寒霜满覆被吹得呼呼作响,血色尽失的嘴唇微张几下,都未发出声。
是徐涴,还是该叫谢涴?
一桩血案,偷天换柱。再次相见,她叩首磕头,唤一声徐舍人。她知有些秘密不能戳破,从未上前相认。
目光再向后瞥去,孙安挂着温和的笑容,眉目清秀,一脸无害。
一个时辰前,她便是被孙安,皇后身边当红内侍虏到此处。满地的朝服官员,只她一人着宫衣,跪在积雪里。
徐涴莞尔浅笑,低身轻柔地将她额前鬓边湿哒哒碎发拨开,眼中却无笑意,锐利锋芒将雪霜别开,直直刺入她眼底,将她紧紧锁住无处可躲。
“小辞,先帝密诏在何处?”
“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陆奺辞张开嘴,声音嘶哑断断续续。寒风呼啸着从喉咙灌入体内,吹进五脏六腑,直达骨头缝儿,带来阵阵刺痛。她不禁折腰捂住嘴,大口呛咳起来。
徐涴笑容渐渐消失,接过一方锦帕,将葱白指头细细擦净,丢弃在雪地里,血水渐渐侵蚀。
“翰林院崔珣......与你相熟?”
雪还在不断落下,隔着揉皱的血色锦帕,徐涴阴鹜眼神掩在急冽凛风中,裹挟丝丝杀意撇来。
陆奺辞低头不语,凝视血水许久,忽而朝她笑起来。面色苍白如雪,身形单薄消瘦如纸,与漫天飘絮似融为一体,顷刻间便要消散于天地。
“涴姐姐,苏姨......是你杀的吗?”
徐涴神色一窒,目光阴沉的可怕。陆奺辞口中的苏姨是她的母亲苏青。
她本名谢涴,前宰相谢道渊孙女。八岁时谢相因贪墨下狱,全府抄没,女眷没入教坊。后来苏青死在教坊屋内,被人发现时现场只她一人,持着一把滴血的弯刀,浑身是血。十六岁的谢涴百口难辩,押入大理寺牢狱,第三日便传出暴毙而亡。
谁曾想,已经死了的人会出现皇宫,成了当朝女官,皇后的得力干将。
风刮得更猛烈,似要将人卷进旋涡里。
孙安缩在狐毛大氅里,连打几个喷嚏,吸了吸鼻子,不耐的打断徐涴的沉思。
“徐舍人,可不是与陆氏叙旧的时候?皇后娘娘还等着回话。” 他的声音阴柔至极,仿佛割人的刮骨刀,刀刀要人命。
徐涴杵在雪地里,头也没回,语气颇为不善,“不牢孙公公操心,我自会向皇后娘娘交代。”
孙安也不恼,摇晃着脑袋,从一旁侍卫手中夺过雁翎刀,掂量一二,笑嘻嘻道:“既然陆氏不知,徐舍人您不如亲手杀了她?这不正正向皇后娘娘表明忠心。咱家也好作证,陆氏虽是您旧识,您亦未曾包庇。”
长约三尺的大刀附着了一层殷红,刀尖尚流淌着血珠,滴滴答答,泛着森然的腥气,錾银刀柄处有一只白皙的手紧紧握住,冰天雪地里折射出寒光。
“为何......问我先帝密诏?” 陆奺辞仿若没看见近在咫尺的利刃,执着仰着头,僵硬发青的手指附在极窄的刀身上,白嫩的肌肤与极寒碰触,轻轻一动,几片皮肉扯下,黏在刀身。
徐涴闭了闭眼,刀柄握的更紧,“祖父......前宰相幕僚呈了一本起居注,上面有记载先帝密诏之事。而你的父亲......在先帝临终前召见的大臣名单里......”
“是这样......是这样啊......”陆奺辞笑的癫狂,口齿不清,眼泪蹦出顺着眼角渗入发丝。
好生荒谬......
那日阳光正好,她于池边柳树下鸣蝉听夏,微风吹过一汪池水泛起了层层波纹。蝉声久久不绝,水波跌宕起伏,她只觉心突突跳个不停。金吾卫携圣旨闯入府,搜出的一封与舒王的往来书信,定了父亲谋逆罪名。全府二百三十一口人没了性命。而她从此跌落云端,坠入泥潭。
今日一如当初,一纸尚未有定的先帝密诏,便要了她的命........
“徐舍人...还在等什么......天黑了......”
孙安阴晴难定的催促,徐涴的刀挪近了一分,陆奺辞松开了满是伤口的手。
紧接着一道寒光闪过,她感到全身的温度慢慢流失,血一滴滴离开她的身体,眼前渐渐模糊起来。她的脸狠狠栽进雪堆里,脖颈汩汩流着血,身下很快全部淹没在血红中。
满地白雪渐渐侵染为血水,蜿蜒着流向白玉石阶。打扫的宫人匍匐跪地,虔诚地擦拭,一下两下三下,怎么也抹不去。
太极殿依旧鹤立云端,高高俯视,地面空旷雪白一片,干净如初。
——
陆奺辞在黑暗中走了很久很久,身后是父亲慈爱目光,母亲临终前的不断嘱咐,街头菜口的两百余条人命,还有孙安咧嘴怪笑,谢涴冷然挥刀......一幕幕朝她汹涌澎湃掀来......
不......她要更快才行......跑快点......再快点......
“小辞?小辞?”
忽地一股巨大的拉力更快地将她步伐拖住,朝身后无尽的黑暗吞去,拉扯着她融入混沌之中......
“小辞?小辞?”
陆奺辞猛地睁开眼,对上苏姨关切的目光,惊魂未定的喘着粗气。
“小辞?”
苏姨惊喜万分,泛红的眼睛有几分湿润。
“可怜的孩子,你终于醒了。”
陆奺辞昏昏沉沉,眼珠无意识的转动,她这是在哪?苏姨怎么在她眼前?
突然一人从苏姨身后冒了出来,她嘴角噙着笑,那是谢涴的脸!
陆奺辞瞳孔一缩,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像被卡住了嗓子。
谢涴走的更近了,她露出一副担忧神色。
“辞妹妹,你可算醒了。昏迷十余天了,阿娘可急坏了。快,快喝口水润润嗓子。”说着,一碗白水递到了陆奺辞跟前。
她惊恐地看去。
眼前的谢涴脸颊带着点婴儿肥,五官还未张开,一双丹凤眼还未有凌厉之势,稍显稚嫩。这是十几岁的谢涴模样,与她记忆中在教坊中见到的谢涴慢慢重合。
再一转头,苏姨也同记忆里一般,温柔含笑。
她愣住,有些不知所措。
“阿娘,快将辞妹妹扶起来。她刚醒,还犯迷糊呢。”
苏姨连忙将陆奺辞扶坐起来,接过碗,喂着她喝水。
清水入口,干涸褪尽。
陆奺辞干咳几声,清了清嗓子,虚弱的问道:“我这是......在哪?”
苏姨放下水碗,还未出声便先红了眼眶,背身扯袖低低抹泪。
谢涴见状,轻轻搂住母亲,语气轻柔:“辞妹妹,十三日前,你来教坊便一病不起,整日昏睡不醒,不时高烧。坊里的管事姑姑怕你给其他姑娘传上病气儿,才将你暂时挪到了杂房。”
苏姨堪堪止住眼泪,瓮声瓮气安慰道:“待你好些了,我去给姑姑说让你搬出去。”
陆奺辞这才侧头一看。此时日暮十分,斜阳透过破旧的窗框映入,屋内十分简陋,桌椅缺了个角,下面有油纸垫着方才稳住,墙角摞满了柴火,这里挨着疱房,还放了些不用的锅碗瓢盆。
原本有些久远的记忆又逐渐清晰了起来,每一处都熟悉起来。
下雨天的时候,屋梁漏雨,她把盆放在屋内接水;夏日炎热之时,蚊虫甚多,她把竹窗破洞一一用藤纸糊好;冬日冷得厉害,寒风顺着墙角裂缝儿钻入,她时常冻醒,手耳皆是冻疮。疱房的岑娘瞧她可怜,叫她男人糊了腻子抹平缝儿。
可惜她没有等到苏姨来接她出去。
前世苏姨在她病好后便死了。
引用:
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出自《尚书·牧誓》
注解:比喻女性掌权,导致家庭或国家的衰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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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归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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