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寂照庵(三)

殷三娘滑跪在地,黑发黏着污血贴在脸颊边。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手指用力扣进泥土地里,半天嘶哑着嗓子说:“终于......终于......结束了......” 她随即癫狂地狂笑不止。

岁忧有心想拉她起来,陆奺辞制止她,指着草堆上的一排人,“先把他们都捆起来。”

厚实的云层散开了些,露出一弯皎洁的光亮,轻盈的月光照在这座破败的庵堂。陆奺辞端了盏油灯,缓缓从那排手脚捆绑住的男子面前一一走过去,他们有的或做求饶状,有的嘴里骂骂咧咧吐着脏话,有的干脆闭上眼。

这里面没有今日午时那个送饭的袁天。

她转回到平息下来的殷三娘面前,俯视着她:“殷三娘,该不该给个解释?”

殷三娘没动,垂落的湿发遮住了她的表情。

恰在此时,破败的木门被人猛地推开,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冲了进来,看向殷三娘方向时,脚步一顿,跌跌撞撞地跑来。

几尺之远时,那男子惊骇地停下脚步,只因脖子上架着把剑,他瞬时举起双手,不敢动一分。

江堇面无表情:“若再往前一步,你死。”

那男子嘴里连说几声“饶命!饶命!”,眼神却瞟向跪在地上的殷三娘,见她旁边是不知死活的络腮胡,目光瞬时安定不少。

陆奺辞偏头一看:“袁天?”

那男子小鸡啄米般点头:“是我是我!”

殷三娘这才有了反应,抬首看去:“你没死?”

袁天目光柔和:“我放心不下你。”

陆奺辞借着烛光仔细看向袁天。他的衣衫七零八碎,裸露出来的皮肤青一块紫一块,待他撩开头发,一张脸已经被揍得不成人样,脸上那块黑色胎记分辨不出在哪。

殷三娘颤抖着站起来,又哭又笑,“你没死......我以为你死了......”

利剑还搁在袁天脖子上,陆奺辞扯了下江堇的衣袖,示意他放下来。

袁天这才上前,捏着衣角替她擦拭脸上的污血,不断柔声安慰:“没事了,没事了......” 殷三娘抚上他的脸,满眼心疼,泪珠不要钱地滴落。

陆奺辞出声打断他们:“二位可否给个解释?”

殷三娘靠在袁天怀里,吸了吸鼻子,笑得苦涩:“陆姑娘,如你们所见,这里......早已是地狱!” 她环视四周,目光落在那排男人身上,陡然变得凌厉无比好似刀子一般,咬牙切齿道:“他们,他们连疯得、老得、得病的女子也不放过,在这里为虎作伥,不把我们当人看!”

“这些年来,我每天都想去死!” 说到此处,殷三娘目光闪了闪,顿了下,接着说:“我不能这样死去!若我死了,谁来揭发他们的恶行!这里的女子,早已被他们折磨得失了神志。除了我,无人知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陆奺辞顺着她说:“所以你今夜伙同袁天,给他们下毒?”

“是。庵堂里来了新人,他们行事前总是聚在一起吃酒喝肉。我托袁天去买了砒霜,本想趁着夜色下在酒水里。没成想,何胡子早有察觉,提前派人跟踪袁天。” 殷三娘狠毒地看向地上的络腮胡,接着说,“这人就是何胡子,他是这群山匪的头儿。平日里袁天装作和他们一个样儿,对我粗暴。没成想,没能瞒过他的眼。”

“姑娘,对不住,白日里对你那样,我也是迫不得已。” 袁天语气里带着歉意。

陆奺辞不在意地摆摆手,疑惑道:“山匪?这里离上京城不远,怎会有山匪?官府怎会放任不管?”

殷三娘怅然道:“他们都是荒山附近村落的村民,这里穷,说是山匪,其实也就占了荒山,平时也就干些偷鸡摸狗的事儿。教坊里的女子老了病了,便会被遣到寂照庵来了却残生。每年坊里拨些银子给县衙,指望照料这里的女子。县衙里的人嫌晦气,想找人包了这活儿。何胡子有亲戚在县衙里做事,接了给庵堂送饭食的活儿,一日三餐的标准,他克扣了两餐,每日就一餐。”

“可你看荒山偏僻,乱葬岗设在此处,谁不害怕。附近村里的姑娘个个都嫁去了别地,留在这里的男子讨不着媳妇,自然而然盯上了庵堂里的女子。”

“起先他们没这么嚣张,只是来干那事儿。眼瞅着县衙并不管这里,何胡子又去跟亲戚打探口风,说是本来就是来等死的女子,早死晚死又有何区别。他们才愈发嚣张起来。”

殷三娘说着眼泪又滑落下来,哽咽道:“我来了七八年,是这里呆得最久的人,很多人,很多人,都被他们折磨死了。纵然没死,也就变成了如今的模样,疯了,不敢反抗。我受不了了,一天夜里跑出去,被抓住后险些被打死,是袁天心善,救了我......后来,后来我想明白了,我得先活下去......可活下去的代价太大了,我反抗不成,又不想变成那痴傻样儿,只能帮着他们做坏事。每一个,每一个到这里的女子,我都推她们,她们下了地狱,我还监视她们,不准她们往外逃......”

殷三娘颤巍巍地抬起双手,垂头盯着,笑得惨烈:“我的双手早已沾满鲜血,我本就没想着活着......我早该死了......”

袁天抱紧她:“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

岁忧在一旁听得直跺脚,气得她抽出了剑,目光阴森,像看死人一般掠过那排人,“姑娘,这些都是祸害!把他们全杀了也不解气!”

陆奺辞道了一声“慢着”,转头看向殷三娘,语气平静:“既然如此,你可愿赎罪?”

殷三娘颓然地搁下手:“我还能怎么做?我害死了不少人。”

“斯人已逝。死去的人活不过来,这里还有活着的人。” 陆奺辞看了一眼破旧地屋舍,“她们还没有死,还需要你照顾。”

殷三娘忙点头:“我愿意!我做什么都可以!但是......” 她的目光一暗,“他们该怎么处理?”

陆奺辞一笑:“全杀了。”

她明明笑得温婉,殷三娘却吓得抖了几下,吞咽下口唾沫,“县衙那边怎么交代?”

“这里不是闹鬼么?” 陆奺辞眯起眼,望向黑夜深处,“何不借鬼神之力,还寂照庵一方安然。”

岁忧黑溜溜的眼珠子一转,拍拍胸口:“姑娘,这事交给我!”

她最喜欢扮鬼吓人了!

交代完事情,陆奺辞走至一晚上都未出声的江堇身侧,低声说:“我去拿上包袱,我们该出发了。”

江堇颔首,漆黑的眸底呈满柔光,自然而然地握住她有些发抖的手腕,朝屋里走去。

小桌上的烛灯快要燃尽了,陆奺辞仍旧有些恍惚:“我该说把他们都杀了吗?他们是该死,可我,我有资格决定他们的生死吗?”

江堇倚在窗边,淡淡道:“大梁律法,杀人者一命偿一命。他们该为先前的人抵命!官府不管,我们管。”

若今夜没有岁忧和他在场,她只身到此处,大致会落得个一样惨死的下场。陆奺辞定了定神,是她魔怔了,世道对女子多有不公,那她遇上了,便要为同为女子的我们出一口气,谋一条生路。

陆奺辞想通了,心头畅快起来,正欲提起床角的包袱,门外传来敲门声。

“陆姑娘,您睡了吗?” 是殷三娘的声音。

陆奺辞走过去打开门,便见殷三娘踌躇地开口:“我有些事想来找您问问,方便吗?”

“进来吧。”

殷三娘跨进屋,瞅见窗边的江堇,有些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她没想到方才那凶狠地少年也在。虽然这人今夜一直未插手,但凭她的直觉,这人绝非良善之辈。她忽地有些犯怵。

陆奺辞关上门,转过头:“他不是外人。” 她瞧着殷三娘畏惧地模样,搬出木凳,温声道:“坐着说吧,”

殷三娘坐下,脸色稍微缓和了些,犹豫了会问道:“敢问陆姑娘的父亲,可是因为舒王叛国的旧案才惨遭毒手?”

陆奺辞眉心一蹙:“是,但惨遭毒手为何意?”

她当然知道父亲是被陷害的,眼前的殷三娘似乎知道些内情。

殷三娘神色倏忽激动起来,口齿有些不清:“我,我......这么多年了,我,我,我就知道当年父亲绝不是失足落水而亡......”

陆奺辞给她倒了杯水:“先喝口水,慢慢说。”

殷三娘端起来一饮而尽,神情逐渐平缓:“陆姑娘见笑,这么多年了,若不是父亲的冤情哽在心中,我早就不想活了。可我死了,这世上就真的没有人为阿父伸冤的人了。”

她呜咽地说:“我爹名唤殷平,十七年前在裴家军里谋了个账房的活儿,管着军队的银钱支出。阿娘不想他去边关的,那么远。可爹想多赚些钱给阿娘买药治病,执意跟着去了。这一去,一切都变了。”

“舒王和主帅通敌叛国传回京城,阿娘彻底病倒了,没几日便去了。我到处打听消息,听说裴家军被斩了好多人。我心惊胆战地等了几个月,没等到他身死的消息,也没见他回来,正当心灰意冷之际,那天夜里,爹回来了。可是他人变得疯疯癫癫。”

殷三娘笑得苦涩:“爹谁也不认得,却还认得回家的路。他整日整日缩在房里不出来,只知道喝酒,一喝醉就胡言乱语,说什么好多银子不见了。我只当是他疯言疯语。就在某天晚上,阿父突然对我说,三娘,爹对不起你,爹不能再当胆小鬼了。”

“我只当他又犯疯病了,胡乱哄了几句便去睡了。岂料第二天早晨,官府的人敲开了我家的门,说我爹醉酒失足,掉进河里死了。我去衙门领认尸体,我明明瞧见我爹的脖子处有一道很深很深的勒痕,可他们都视而不见,说我爹是溺死的。” 殷三娘说着,面上涌上悲凉之色:“那么深的勒痕,怎么可能是失足死的,可没人听我的。我回到家,发现家里被人翻得乱糟糟的,我意识到了不对劲,阿父摊上了事儿,被人害死了。”

陆奺辞问道:“你爹可有给你留下什么东西?若有人害你爹性命,必然是受到了威胁。”

殷三娘摇摇头:“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我翻遍了家里,没有找到任何可疑的东西。家里出了下葬的钱,没几个铜板了,我无路可走,便卖身到了教坊。”

“你找上我到底想说什么?” 陆奺辞平淡地瞥她一眼,仿佛看透她的心思。

殷三娘扑通一声跪下:“我知道我罪不可恕,我害了人,成了帮凶,纵然不是我本愿,可我确实那样做了。” 她忽地抬头,脸肿得跟馒头一样,额角因方才的扯动又溢出了血,“我到了教坊,遇上了一名恩客,他待我极好。我原本以为遇上了良人,谁料那晚,我半夜起身,偷听到他和另一人的谈话,才知晓他接近我是为了打探消息,发现从我嘴里套不出,打算把我杀了。我这才想了个主意,以得了花柳病为由,躲到寂照庵。谁知道,天意弄人,才出虎口又入狼窝。”

陆奺辞说出她心中所想:“你看着岁忧会武功,又问我为何落入教坊,没成想真的与舒王旧案有关,于是起了心思。本就不想活了,干脆毒死何胡子,卖我个人情,借机说出冤情。可告诉我有何用?”

殷三娘惨淡一笑:“我没那么多心思,我不想帮着何胡子做坏事了。诚然我想赌一把,若下毒成功,我借着恩情诉说冤情。心底里的秘密憋得太久了,我怕等不到就死了,没有人知道我爹到底是怎么死的。我只想多个人知晓,而你同样因为舒王旧案沦落至此,跟我是同一条船上的。现在......” 她眼神挪到江堇身上,语气笃定,“我觉得我赌对了。”

江堇挑眉:“他们想从你爹或者说你家里找什么?”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殷三娘茫然道,“我爹死了,他到底藏了什么......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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