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对与错

三千两骤然削减到一百两,差距过甚。老伯饱经风霜的面容似笑似哭,搂住啼哭不止的孙女,悲切道:“但凭史公子作主。”

对与错,真与假,并不总是有着明确的界限。周围的人看得一愣,不免露出可怜之色,瞧去史向明的眼神带了苛责。

有人不免打抱不平:“俺是个粗人,不懂啥名画。俺就说一句,史公子赔的少了些!”

有人跟风:“就是!老伯的画毁了,又被认出是假的!今日够可怜了!史公子是咱扬州首富的儿子,还差这点钱?!就当做善事,假画当真画赔了,留个善明罢!”

这人一说,周围的人纷纷附和,嘴上说着史公子大好人呐,眼神却多是讥诮,看笑话的模样。

三千两对于史向明不痛不痒,对于普通人却是一生不可望及的财富。

史向明面上青一阵白一阵,他张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天下百姓大抵如此,既不涉及自己利益,免不了倒向弱者。且所谓士农工商,商人留下的印象多为唯利是图,是以生意做得越大,越在乎名声。

史家管事匆匆而来,见是这副场景,附耳低声劝说自己公子不如给了这银子,就当是破财免灾。这艘船上的人大多是扬州本地人,民间的流言向来传得快。犯不着为了三千两银子,落下不好的名声。

史向明始终不松口。他不是心疼三千两白银,他是咽不下这口气!哪里有这样被人挟持,还得感恩戴谢把银子给出去!

他什么受过这样的委屈!自己明明没有错!

甲板上一时僵持住。

陆奺辞慢慢踱步至正在跟旁人倒苦水的老伯身旁,摸出一颗糖蹲下,在小女孩眼前晃了晃:“雨儿是吧?吃糖吗?”

她慢悠悠地拨开糖纸,里面是一颗沾满糖霜的梅子糖,香甜的气味钻入鼻孔。

雨儿怯生生地看了一眼,眼眶红红的,眼神透露出渴望,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却还是不出声。

陆奺辞笑眯眯道:“很好吃的,不尝尝吗?”

小孩子抵不过诱惑,伸出手接过,一口塞进了嘴里。梅子糖入口即化,酸酸甜甜的,雨儿意犹未尽地舔了下嘴皮,眼睛瞪得大大的,巴巴地望着陆奺辞。

“还想吃吗?”

雨儿迟疑地点点头。陆奺辞又拿出一颗糖,递到她的小手上,问道:“雨儿几岁了?”

“八岁......” 她嘴里含着糖,说得模糊,怕陆奺辞没听懂,连忙伸出八根手指比划着。

陆奺辞目光落在她打着补丁、不合身的布衫,缓缓伸出手,握住她手腕露出的部分。

瘦骨如柴的手腕上,明显有几道青紫红痕。

“痛吗?”

雨儿下意识地点点头,又飞快地摇摇头,目光快速瞟了一眼诉苦的老伯,低头不语。

陆奺辞低声安慰:“别怕,告诉姐姐,他是你爷爷吗?”

雨儿瞳孔明显一阵瑟缩,小小的身子突然颤抖起来,稚嫩的声音里夹杂着恐惧:“不......不是......”

陆奺辞站起身,将雨儿护在怀里,打断老伯的卖苦:“诸位心善,别被有心人当枪使了。”

此话一出,众人皆噤声,朝陆奺辞看过来。那老伯面色一变,正欲开口说些什么,陆奺辞抢先道:“她不是你孙女!”

老伯恼怒:“你个姑娘家在胡说些什么!” 他眼神锁住埋头的小女孩,状似生气道:“雨儿,还不快过来!爷爷会生气的!”

雨儿明显震颤,紧攥住陆奺辞衣角的小手犹豫地松开,脚步挪动一存。

老伯又似伤心地一摊手:“不赔钱也成,拐走我孙女算个什么事!” 说着,他苦笑连天的甩着袖子,佝偻着背,一瞬间似是苍老许多。

陆奺辞神色淡淡,挽起雨儿双袖,露出半截干瘦胳膊,上边布满青紫淤血,还有些地方红彤彤的,显然是刚掐不久,“诸位请看,亲爷爷怎会下如此狠手。”

史向明来了劲,立马厉声道:“好你个奸人!讹人又骗人!”

一个利用孩童博取同情的人,说出的话又能有几分可信?

陆奺辞拍拍雨儿的脑袋:“雨儿,你摆脱的机会来了。”

养在蜜糖里的八岁小孩听不懂含义,可对于雨儿这样穷苦人家的孩子,自小历经人情冷暖,自然早熟得多。

她呜咽着:“他不是我爷爷!我爷爷死了!他不是!他不是!”

周围人一阵惊呼,不可思议地议论起来。

雨儿吐出一口气,更掷地有声说:“我爷爷死了,临死前将我托付给他。” 她的眼里溢出泪水,满眼恨意的望着老伯。

此时无声胜有声,众人一阵唏嘘。

突然一个黑衣少年自人群中而来,拎着个黑色包袱。他把包袱一扔,冷冷说:“这是你的吧。”

老伯一时变了脸色,忙想上前护住,有人抢先掀开包袱,散落出几卷画轴,铺开来看,竟然是不同的名画。

众人矛头纷纷指责老伯,他神色全失,颤巍巍地抢过画轴,胡乱藏在包袱里。

史向明心口的气落下了,冷哼一声:“王管事,将这个人看管好,到了扬州交给官府。至于这小孩嘛......” 他瞥了一眼发抖的雨儿,“下船后送到史家办的明学堂吧。我史向明的三千两要去做真正的善事!”

史家出资办的明学堂每年都会收容无家可归的孤儿,教给他们一技之长,在扬州城颇有善名。

人群中不知是谁带头鼓掌,伴随着大声的“好!好!” 史向明面上不显高兴,只淡淡地应承下周围的赞美之词。

他转而看向陆奺辞和江堇,这才有了一丝笑容:“史某谢过二位。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我姓......江,这是家兄。”

“江姑娘,江公子。”说着,他合袖揖了一礼,说:“正值午时,史某想邀请二人一同用餐,以示谢意,不知二位可否赏脸?”

陆奺辞看了一眼江堇,他同样做揖回礼:“不过举手之劳。史公子相邀,我兄妹二人高兴还来不及呢。”

他们随即一同朝三楼而去,那是这艘船上最好的客房。

果不其然,房间宽敞明亮,里外两间,外间早已摆了酒席。酒过三巡后,史向明扇子一摆,摇头晃脑道:“陆姑娘真是厉害!今日若没有姑娘,我那三千两指定保不住!从今往后,你们就是我史某的朋友!有什么事情,知会一声,在扬州城里还没有我办不成的事儿!”

史向明豪气冲天地拍了拍江堇的肩膀。

陆奺辞抿唇一笑:“能结识史公子这样的性情中人为朋友,是我兄妹二人的荣幸。不过......我和哥哥多年未回扬州,想跟史公子打听一下,扬州城哪家画阁,可以寄卖画卷?” 她接着羞赧地捂嘴:“实不相瞒,我和哥哥此番回扬州,身上并无太多银两购置房产。不过父母留了几幅画,我们想卖个高价......”

史向明当下打包票:“小事一桩!放在我家名下的珍宝阁寄卖,准抬个高价!只是不知是哪位大师的名作?”

他亦是爱画之人,否则方才不会去看老伯手中的“名画”,由此被讹上。

江堇开口婉拒:“我们兄妹二人不敢麻烦史公子,公平售卖,价高者得。若是价格不如意,万不敢让史公子贴钱的道理。” 他随即笑着:“是宴林画师的。”

青州宴林,以花鸟画闻名,其画以假乱真。不过宴林久居山林,已多年不出画作。

史向明眼睛一亮:“江公子卖与我如何?价钱好商量。”

他们当然不能把画卖给史向明,江堇随意在书房顺了几幅画用作打探消息的工具。

陆奺辞为难道:“史公子的好意我们兄妹二人心领了。只是是实在不好意思承公子的情。如哥哥所说,我们想公平售卖,价高者得。”

史向明乃洒脱之人,畅然一笑:“也好!届时我在去竞价便是了!不过说起这扬州城里的卖出高价的画作啊,还得是墨香斋。当时好多画,可是卖了天价呀!”

墨香斋?

江堇和陆奺辞对视一眼,不动声色道:“史兄可否细讲?”

见他们二人洗耳恭听的模样,史向明来了兴致,昂然道:“那个我还小,跟我爹去的。就算是大师的画,万两白银是顶顶的了!可当时最高的价格,居然有十万两!”

陆奺辞倒吸一口凉气:“十、十万两?”

江堇更是一口否定:“不可能!什么画能卖出十万两!”

史向明见他俩不信,急了:“是真的!方才我在甲板上说见过展公的游春图真迹,就是在墨香斋所见!你们可不知道,除了十万两,那几年墨香斋所出售的画作,皆是万两银子以上。”

陆奺辞好奇问:“谁会作那冤大头,花高出数倍的价格买一幅画?”

史向明一副神秘模样:“巧了,这些画都是被一人所买。场上无论出价多少,这人都能在此价上再加!” 他大口喝了盏茶,接着说:“这人是临县的商人石充,爱画成痴,只要有名画出售,他皆以高出数倍的价格购入。我幼时随父亲去过墨香斋几次。那次他拍下游春图后,我父亲前去道贺,石充大方的拿出画给我们看,所以我说我见过真迹,知道那老头的画是假的。”

陆奺辞满怀希冀:“那我们的画,这位石公子感兴趣吗?”

史向明叹了声气,语气里带着怅然:“他死了,十年前就死了。”

江堇追问:“怎么会死了?”

史向明凑近一些:“这事儿邪门的很。他是寿县人,靠开采矿山赚了不少钱。在扬州城虽然买了宅子,大多时间住在寿县。十年前的一晚,他家的宅子不知怎地着了大火,一夜之间烧得干干净净,全府人都烧死了。还有,还有那些画哟!全烧干净了!”

他惋惜地摇摇头。

江堇疑惑:“全部烧死了?总能逃出一两个人吧。”

史向明道:“这就是奇怪之处。后来官府来调查,说是石家宅子里存放了许多开山用的硝石、硫黄,本是放一晚第二天拉走,谁也没想到,半夜不知怎地失了火,炸了整个石府。”

从史向明那里出来后,陆奺辞和江堇一言不发地走回二层房间。

陆奺辞秀美紧蹙,心事重重的坐下,他们没有白来,墨香斋一定有问题。

“江姑娘?哥哥?”

江堇关上门,背对着她,声音有些发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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