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从毅抬眼审视着文远骥,蓦然瞄到他鬓间的几丝白发和此刻望着不知何处充满悲伤的眼神,和当年与自己告别时的爹爹一模一样。
爹爹当年一定也和他一样舍不得妻儿受苦吧,可是命运竟这样无情,他舍命想要保全的燕山派竟然在不久后覆灭,迄今也无人确知到底是谁犯下了此等罪行。
他颠沛流离多年,本以为就会这样将就活着,然后死在一次偷鸡摸狗途中,却不想又遇到了紫璇,居然学到了爹爹的成名绝技。这番机遇立刻让他燃起了复仇之心,如今他有了力量,必须要给父亲、母亲,还有自己,讨回公道。公道在哪里?他所知的仇人似乎只有文远骥一个,哪怕不那么确信,他也必须让他给自己一个说法,否则着么长时间以来的恐惧、委屈还有愤怒都会没了着落。
可是……他第一次意识到,爹爹可能才是那个罪人。
“当年你父亲害怕我会找找燕山派寻仇,便先一步上了太白山。”文远骥的声音隔了许久再度响起,已经没了刚才的激昂,反而有些虚弱,“但除了他本人,我并没有动过伤害燕山派其余众人的心思。祸不及父母妻儿,我恨意再深报仇之心再切也不会打破这条江湖规矩。”
文远骥站起来,平视着刘从毅:“所以,我也不会迁怒于你。今日,念在你年纪尚小,又不明其中详情,我便放了你。若你仍然执迷不悟,下次又伤了谁,就别怪我直接按照江湖规矩来办!”
“你……要放了我?”原本还沉浸在上一波思绪中的刘从毅听到最后一句,脑子更加发懵,都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对。不过要等一等。”
刘从毅心中忐忑,不知文远骥在释放自己之前还要怎么折磨他,却在看到一把大刀时傻了眼。
刀是江邵谦送来的,他双手捧着,直接送到了刘从毅眼前。
“这把刀你可认得?”文远骥自江邵谦手上取过刀,问他。
他怎么会不认得!这是刘鼎铭每天无论坐卧都须臾不曾离身的刀,只有在心情极度愉悦时才会允许他轻轻摸一摸的刀。
“刘掌门就是用这把刀自刎的。”文远骥望着那把刀,眼含痛惜,“它在我这里放了快十年了。瑛儿告诉我,璇儿之前已经将五峰刀尽数传给了你,如今把刀也还给你。望你今后练功有成,把力气多花在那些真正有意义的事情上。”
说罢,他解开刘从毅的穴道,把刀递给了他。
刘从毅轻轻接过,婆娑着不那么光鲜的刀柄,凝视着有几处显眼划痕的刀背,一时间五味杂陈,不知道该作何表情,作何回应。
江邵谦盯着这个心智尚不成熟的年轻人,有些于心不忍,又用长辈口吻叮嘱他:“江湖是非最多,你年纪小,更要多听多看多思。千万不要没头没脑地做了别人的刀。你父亲拼却一条性命就是想保住你们的安康。你的命运尚不算差到了极点,既然逃过了无端的灾祸活了下来,就不要再让刘掌门的一番苦心付诸东流。好好练功,将五峰刀发扬光大,你才算对得起他。”
刘从毅喉头耸动,想起父亲苦心孤诣,临死前都在为自己和燕山派筹谋,更加难以自制。他握紧父亲的刀,含着热泪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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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家庄庄主书房内,贺新塬坐于书案后,手中拿着一份手下刚刚呈上来的消息,沉思着。
贺新韵推门而入,不满地瞧了他一眼:“你找我?”
贺新塬立刻起身,把位子让给她,自己则坐在书案对面的客座之上。
“有什么事?”贺新韵问。
贺新塬只犹豫了一刹那,最后还是按照预先的计划道:“姐,孙博到底去哪里了?”
“不是告诉你们了吗?他回家去禀明父母我跟他的事,然后回来下聘。”贺新韵漫不经心地回答。
“是吗?”贺新塬心中冷笑,挑眉问道,“难不成这孙博的父母住在洛南曹家堡?”
“曹家堡”三字一出,贺新韵再难沉得住气,她旋即站起,一脸震惊。
贺新塬同样起身,指着书案上的消息:“自去岁贺家大乱后,卢金良那边我们一直有人盯着。三日前,探子亲眼目睹孙博进了曹家堡,直到第二天晌午都没有出来。”
贺新韵坐回庄主之位,一言不发,等着贺新塬继续说下去。
贺新塬起身上前:“有句话,即便姐姐不愿意听,我今日也不得不说了。”
“哦,那倒要请教。”贺新韵语气冷谈,显然负了气。
“姑母刚刚身故,孙博便出现了,你不觉得其中有些蹊跷之处吗?”
“巧合而已。他也是听闻我回来了才找过来的,时间对的上。”贺新韵辩说。
“你和许前辈原本和睦亲密,他一来,就挑唆得你们母女形同陌路,难道说这一点也是巧合吗?”贺新塬急道。
“你少胡言乱语!孙博从未挑唆过我和娘的关系,他还总劝我与之修好,莫要伤害得来不易的母女之情呢。是我自己突然醒悟了,和他没有半点关系。”
“好,”贺新塬压住不悦,继续道,“就算他真的是为了你俩的情义而来,就算他不曾离间你们母女的关系,那他如今跑去曹家堡,成为卢金良的座上宾,难道也是巧合、也是无心吗?”
贺新韵抬眼瞧着语气激动的他,轻笑道:“这自然不算巧合,是我让他去的。”
贺新塬眼睛登时睁大,难以置信道:“你让他去的?!”
“对,是我告诉他曹家堡的位置,让他替我送一封信给卢金良。”贺新韵半倚在太师椅上,似乎刚刚所说,不过是寻常闲话。
相比于她的漫不经心,贺新塬显然被事情的真相冲击到了:“什么信?”
“一封表示愿与他合作的信。”
“你要做什么?”贺新塬紧紧盯着对面贺新韵的每一个表情,似乎想从她的脸上看出她的真实想法。
贺新韵的眼神却毫无波澜地回望着他,停了停才道:“贺新塬,咱们来做个交易怎么样?”
“什么交易?”
“你帮我瞒住这个消息,不要把它捅给许淑平,我便把庄主之位让给你。”
贺新塬不自觉地深吸了一口气:“你要把庄主之位让给我?许前辈同意吗?”
“贺家庄姓贺,不姓许,也不信文,她不同意又能怎么样?”
“可如今贺家庄重归天魄门,庄主的人选不能不经过太白山的同意。”
“所以我才要联络卢金良呀。”贺新韵身子向外探出少许,笑得极为阴沉。
“你联络卢金良,是想利用他背后的魏菘泽,将贺家庄从天魄门手上夺回来?”
“不错!上次庄内遽变,卢金良敢那样行事,背后一定有更大的势力。与其受制于天魄门,我们不如找个更大的靠山,岂不快哉?”
“可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贺新塬仍然有些怀疑。
“好处?脱离天魄门,让贺家庄重回无门无派、独善其身的状态不好么?”
“你借卢金良向魏菘泽投诚,魏菘泽必然也要控制贺家庄,贺家如何独善其身?”
“我自然有我的筹码?”
“什么筹码?”
贺新韵哂笑道:“这个就不劳你操心了。你只要按我说的去办就行。”
“要是我不愿意呢?”
“你会愿意的,我很肯定。”贺新韵还是那么游刃有余。
“哦?”
“贺永识器重长子、溺爱幼子,唯有你夹在中间,从来不受他的重视。小时候贺永识亲自教导贺新峦,却对仅比他小一岁的你不闻不问。贺新川闯了天大的祸事,只要到贺永识面前一哭一闹,就能博得他的原谅,还能让他以整个贺家之力为他擦屁股。而你行事端方,历来不越雷池,却并未见他有一次夸过你懂事省心。
“你未分家出去时,也协助贺新峦处理过庄务,贺新峦愚蠢自大,做事多凭一时情绪,你根本瞧不上他,可贺永识却一心要将他培养成自己的继承人。你不是肯长久屈居人下之人,这个庄主之位,我不信你从来没有肖想过?”
贺新塬捏着拳头,双唇紧闭,激烈的思绪在贺新韵犀利的眼神下无所遁形。
“我确实不满贺新峦,因为与他在公事上的意见不合,我还和他大吵了一架。可父亲却只维护他,指责我僭越不端!我再气不过也只能暂时忍耐。直至成婚后我有了借口,才执意要求分家……如果不是姑母……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踏入贺家庄了。”
贺新韵从书案后走出,拍着贺新塬的肩膀软语道:“你的委屈我都知道。我是女子之身,做这个庄主本就勉为其难。如今孙博回来了,我只想和他厮守终身,这些劳心费力的事一点儿也不想多干。正好你有意,我为何不放手?事成之后,我过我的逍遥日子,你做你的一庄之主,咱们两相便宜,岂不是最好的局面?”
贺新塬沉默良久,最后在贺新韵的注视下点了点头。交易达成,贺新韵不再多话,挂着胜利的微笑步出了书房。
贺新塬的贴身小厮恭恭敬敬地送走她后,立刻进门,来到自家少爷身边。贺新塬将书案上的纸张交给他;“找个无人的地方烧掉。”
小厮接过来,又觑着他光彩熠熠的脸庞,问道:“少爷,事情成了?”
贺新塬望着贺新韵刚刚离去的方向,点了下头。
小厮立即喜笑颜开:“这才对嘛。姑太太也就算了,她年纪轻轻,不过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女人,却要来做贺家庄的庄主,说出去外面的人不知道要怎么笑话贺家呢。咱们庄里的下人也时不时偷偷念叨,‘还是得来个男人做咱们的庄主’……”
贺新塬抬手打断他:“事情刚开了个头,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大意。在人前你莫要喜形于色,一定要恭顺,记住了吗?”
“小的记住了,请爷放心。”小厮马上收敛表情。
几天后,孙博回到贺家庄,带来了卢金良的回信。他同意与贺新韵合作:贺新韵交出藏宝图,卢金良帮贺家庄脱离许淑平的控制,但他必须先确认藏宝图真的在她的手中。
“他准备什么时候来确认?”贺新韵问。
“卢堡主说,和你的会面最好能避开许淑平的耳目。所以他会在许淑平离开贺家庄时亲自来此。”
贺新韵疑心道:“那得等到什么时候?许淑平如今可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卢堡主似乎有办法调开许淑平,我们再耐心等一等吧。”
孙博满面春风,颇有得色,贺新韵瞧了他一眼,也渐渐露出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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