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白山,明月居。
庞氏拎着食盒正往外走,一边摇着头一边不住叹气。
骆雁声恰好路过此处,见其如此,便问:“她还是不肯好好吃东西?”
庞氏正想找人说话,骆雁声话音刚落,她就急忙打开食盒,给他看里面都只动了一两下的饭菜。
“快急死人了!她再这样熬下去,没病都要变的有病了!”说罢这一句,庞氏的声调不由得缓和下来,又叹了口气,“她也真是命苦,母亲走得早就罢了,这刚和亲生父亲相认没多长日子,怎么就……”说完她还跺了一下脚,不敢高声叫骂,只能把声音压到最低:“挨千刀的魏菘泽!!”
庞氏离开,说是要再去给紫璇做一碗汤面鱼儿来。骆雁声在明月居的门口停驻了一会儿,一直到太阳落山,才缓缓离开。
差不多这个时候,紫璇也已从房中出来,正坐在庭院中,抬头望着西面天空上的一弯弦月。
再过一两个时辰,月亮也会落下,她得抓紧这段时间好好看看这稀薄的月色。
即便有骆雁声在旁照料,又不时给苏茂霖贯注内力帮他吊着性命,苏茂霖还是在回到太白山的第二天离开了人世。
紫璇守了他整个晚上,在天空放出鱼肚白之前,一直处于半梦半醒中的苏茂霖终于清醒了些。一睁眼,看到的便是紫璇婆娑的泪眼,和急得在一旁踱步的江邵谦,他不用想也知道自己没多少时间了。
骆雁声想给他诊脉,他只是摇了摇手,眼睛望向紫璇:“你还怪我吗?怪我愚蠢鲁莽,受人蛊惑,间接害死了晗月?”
喉咙仿佛被撅住了,紫璇一点儿声音也发不出来,只能拼命摇头。
“对不起,我原本还想着,能陪你再长大一些,看着你幸福地过下半生……”苏茂霖咳嗽两声,又大喘了一口气,“师兄……”
早就蹲下来看着他的江邵谦立刻挪过来,接住他伸出来的手。
“璇儿……”
无需他多言,江邵谦当然明白他想说什么,立刻应道:“你放心,大师兄和我绝不会让她有任何闪失。”
听到这句保证,苏茂霖才松了劲,原本绷紧的身子马上瘫软下来,目光也开始涣散,口中呢喃着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的话语:“晗月……你走慢一些……”
紫璇闭上了眼睛,似乎想用这种方式阻断脑海中的画面——这两天,只要她闲下来,苏茂霖飞身扑来将她护在身下、小心翼翼地称呼她为“璇儿”、死前还在跟她道歉的一幕幕就会不停地出现在她的脑海中,活生生仿若近在眼前,又雾蒙蒙的像是在梦里。
她看够了,再也不想一遍又一遍地重历这些场面,那样频繁,仿佛有人要故意提醒她不要忘记苏茂霖是为了救她而死的,而她,在他死前都未能唤他一声“爹爹”……
她强迫自己练剑,练到筋疲力竭,练到再也直不起腰来。可恼人的是,一旦她累得倒下,想着终于可以睡一会儿时,这些画面便会急匆匆闯进来,没有礼貌,也无丝毫怜悯。
苏茂霖的灵堂设在政事堂内,紫璇只去过一次。因为她的身体状况,骆雁声嘱咐过江邵谦,不宜让她长时间跪着,作为孝子贤孙的那些虚礼大可不必守,江邵谦也同意如此。
她只在那儿磕了几个头,上了香烧了纸钱,然后便一直盯着上面的牌位,没有哭也没有说话。这是她人生中经历的第二场丧事,而上一场便是十年前。
紫璇记得很清楚,娘走的时候她根本不理解什么是“死”,也不明白为什么娘要躺在一个木头盒子里,一动不动,仿若祭祀时盛在盘子里的牺牲。
比棺木高不了多少的紫璇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这一切,只好茫然地观察着前来祭奠的人,他们每一个看上去神色都很严肃,除了同许淑平说两句话,剩下的就只有沉默,于是她便笨拙地学着大人们,静静呆在一旁,以免举动失宜引来质疑或是指责的目光。
或许是从那时起,她凯斯学着把情绪隐藏起来,假装平静地接受一切,哪怕在得知自己要离开太白山的那一刻也都没有哭也没有闹。
十年时间,她长大了,有能力了,也遇到了很好的人,能够和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那些不幸和痛苦渐渐和解……她本以为,或许从今往后她可以活得从容一些,大胆一些,却被命运当头棒喝,告诫她别忘了谁才是主人。
命运就是命运,你躲不掉、防不了,就算是喊破了喉咙哭哑了嗓子甚至是献上性命都不会改变它既定的轨迹。你最在意的会以你最不希望的方式离你而去,而你自己也只会按照注定的命运走向终点。
紫璇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时天已经亮了。
她机械地穿上衣服,随便擦了一把脸,便抓起剑往外走,却被门口的骆雁声堵住了去路。
“骆前辈……”她下意识地称呼对方,却因为几天来第一次听见自己的声音而吓了一跳。
骆雁声趁着她出神的功夫仔细瞧了瞧她的面色,一向镇定淡然的他也蹙了眉头:“敌人又不是明日就会打上山来,你这么着急去练剑,所为何来?”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只有在平日加紧用功,敌人来时才有能耐抵挡。”紫璇的声音单调平缓,毫无波澜,骆雁声的质疑似乎击中的只是一团棉花。
“这些话,你自己信么?”骆雁声比她还要平静。
“我干嘛要骗你?”
“你不是在骗我,而是在骗你自己。”
紫璇蹙眉不解。
骆雁声直视着她的眼睛,似是能看进她的心里:“你恨自己,恨自己害死了亲生父亲;恨自己面对圣女的命运竟然心生怯意;更加恨自己面对至亲之人离世却无能为力。所以你要报复,用糟践自己的身体来表达无法言说的愤怒。”
“我没有!”
“你有!”骆雁声踏上一步,紧紧逼视着她,“只是你不能接受这所谓的命运,更加无法接受你竟然如此软弱,所以才要想法设法地骗过自己。”
“没有……我不是……”紫璇想要否认,却好像失去了组织语言的能力。
这番话在她的头脑中掀起了一场风暴,过于嘈杂反而令她无法思考,只有一下又一下的心跳越发明晰,握着剑的手也开始不受控制地发颤。
“不是?”骆雁声不由得哂笑,“只是你现在还没有意识到而已。毕竟这世间大抵都是懦夫,没有几人敢直面自己的内心,敢和命运抗衡。”
紫璇根本没有注意到他落寞萧索的神色,只捕捉到“懦夫”二字,以为他在奚落自己,便怒吼道:“你说够了吗?前辈大清早跑到这儿,就是为了讽刺挖苦于我么?”
“我没有这样的闲心,只是见不得你消沉至此!你功夫了得,足见不怕吃苦,怎得到了今日却怕起这狗娘养的命来了呢?”
“怕又如何,不怕又能如何?你说的对,命是逃不开的,再多挣扎也于事无补。”
“你错了!”骆雁声的气性再度高涨,“人所不同于草木禽兽者,就在于人并非任由天地拨弄,即便遇到灾祸,也总是想方设法反抗、突破,改弦更张……”
“那又怎么样?!就比如他死了,已经回不来了,我跟谁去反抗?我要如何改变?!!你能吗?”
提到苏茂霖,就像是又在紫璇脆弱的心上扎了一刀,伤口中的鲜血再也包不住,急急涌了出来,变作了眼中汹涌的泪珠。
终于哭出来了,骆雁声胸中浊气呼出大半,转头瞥到东边正划破层云迸出的日光,缓缓道:“已经发生的事当然无可改变,但还有现在和未来。要如何看待这件事,如何内心的痛苦搏斗,你仍然有选择的余地。猛兽来袭,你可以把自己视为一块肥肉等着它来宰割,也可以把自己当成是猎手,与它斗个你死我活。”
“哼!”紫璇从泪海中抬起头,将翻涌的恨意尽数泼到骆雁声头上,“被命运欺凌的又不是你,你当然可以高高在上,大放厥词!你若处在我的境地上,也只会和我一样!”
没想到,骆雁声竟毫不否认,反而重重点了一下头:“正因为我和这名为‘命’的强敌正面遭遇过,才知道你此时作何想法,也才有这些出自肺腑的劝解。”
“你?”紫璇又瞥了他一眼,他姿态挺拔,意态娴雅,哪像是遭过人生遽变的样子?
骆雁声从这一瞥中看出了怀疑和埋怨,于是轻叹一声,道:“或许你想听听我的故事?”
即便将要立夏,山中的清晨也依然寒风萧瑟,在外面站了许久,又哭了一场的紫璇一回到屋内不禁打了个哆嗦。
骆雁声拨弄着屋中炭火,将几近熄灭的炉子又生了起来,然后又打开窗户,让屋里的浊气散去,这才又回到座位上,向一直等着他开口的紫璇讲起了自己的过往,那段被他尘封在心中长达三十余年的痛苦回忆。
“我是个孤儿,自小便被师父收养,成了他最小的徒弟。我脑子还算不笨,师父又倾囊相授,初出茅庐就在江湖上闯出了名声,还不到二十岁,便和师兄、师姐并称为‘天目三英’。师姐是师父的掌上明珠,只比我大一岁。天分既高,又肯用心,自小我便喜欢和她切磋武艺,也总是彼此监督指正。
“我虽狂妄,却也知她这样的女子世间难求,万幸师父待我直如亲子,见我二人情投意合,竟愿意招我为婿,甚至还透露出托付门派的意思。我自是感激万分,练功之余也开始和师姐探讨起如何管理门派、调教弟子等等。说到激动处,我二人不免争得面红耳赤,师兄偶尔瞧见我们,都要啧啧称奇。
“师兄是吴越王之后,家世显赫,族人众多,他幼年时体弱多病,几乎活不下来。钱氏族长和我师父交情匪浅,天目派又一向以医理和武学见长,他便把小儿子送到了天目山,成了我师父的第一个徒弟。后来,他的身体果然一年比一年强健,天目派和钱塘钱式的关系也走得越来越近。
师兄长在天目山,年节时才会回家和父母团聚。因他自有家业要继承,对于我要越过他做天目派掌门的事并不在意。师兄是个极随和的人,但凡回家,都会带许多珍肴美馔和稀罕玩物给我们。他常说,师父有恩于他,他无以为报,便只能善待师妹师弟,希望能以此让师父少上些许烦恼。师父也总是笑眯眯地看我们在一处玩闹。
“一切都美好得像在梦里,谁能料想,梦碎也只在一夕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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