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茂霖的死讯传到长风镖局,文远骥当即求去,紫瑛也放心不下紫璇,随父亲一道西去。
王三山师徒则等复颜膏制好以后,由江珺翊和骆雁声的两个弟子护送去太白山。
父女二人星夜兼程,一路上都在担心紫璇的情况,未曾料到竟会在山脚处就看到她。
“璇儿……”紫瑛飞身下马,朝迎面而来的紫璇奔去。
紫璇携住她手,任由她上下左右仔细打量。文远骥也下马走过来,短短几步路就已经将另一个牵挂多日的女儿尽收眼底,气色还好,面上虽无微笑但很平静,不知道是不是还和从前一样,只是故作坚强。
“二叔让我来接你们。”
紫瑛望着她已然红了眼圈,紫璇仍不习惯这样温情的场面,赶紧用一句话打破沉默。
文远骥收回目光,点了点头,又看向候在不远处的政事堂弟子伍双全。
伍双全见召,立刻上前行礼,并道:“师父嘱咐,门主回山的第一件事必是过问山中布防,比起上山后只是听他口头汇报,不如趁此机会实地检视一番,如有错漏也好着守冲堂及时弥补,故而命弟子等在这里。”
江邵谦所虑正中文远骥下怀。藏宝图现世,回到了天魄门手中,用不了多久便会人尽皆知,只怕又会掀起一场风波,守好山门、防御外敌实乃当务之急。
多日来江邵谦已对此下了不少功夫,但仍不满意,这才让自己的大弟子伍双全前来接应。他清楚山上如今所有的岗哨位置和布置下去的防卫手段,可以随时解答门主疑问;若文远骥有什么新想法,伍双全也可以即时判断是否可行并记录下来报给江邵谦。
如此一来,加强门中防御的整个时间都能缩减,且有门主亲自督导,守冲堂上下和出力的山民们也会更加卖力。
“二弟思虑周全,便按他说的办吧。”
文远骥又转身看向两个女儿:“你们先上去,不必等我。”停了停,想单独对紫璇说些什么,却最终还是先咽了下去,只说:“快去吧,等我回去再说。”
然后,他便让伍双全在前引路,边走边又问起那几个在魏宅中死难弟子的后事来。
姐妹俩携手上山,彼此的目光交错着看了对方几眼,但谁都没有开口说第一句话。
一直走到牌坊那儿,紫瑛才停了下来。紫璇也被迫止步,顺着她的视线向上,默默将“霞影仙授”、“天魄永佑”这两句话读了一遍。
回来这么久了,她好像从来都没有注意到石牌坊上竟还有这样两句话,想起为了儿子才如此执着于宝藏的魏菘泽,紫璇第一次觉得他也很可怜,甚至于对他害死苏茂霖的恨意都淡了几分。
另一边,紫瑛也想起了魏彦成上一次来时对着牌坊和山上总堂露出的羡艳目光。释怀没有那么容易,虽然她现在已经不像几日前那般沮丧,却总会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和魏彦成相处的某些片段,继而反应过来,他并非没有破绽,只是当时的自己一叶障目,从不会往别处想。
“怎么了?”紫璇发觉她脸色不对,关心道。
紫瑛垂下目光,有些不自在地捏着紫璇的两根手指,低声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你和爹爹、二叔他们出生入死,我却毫无防备之心,一味拖后腿,还……害得你……”
“别这样说,”紫璇握紧她的手,“不关你的事,若非因为我,魏彦成也不会刻意接近你、骗取你的信任。”
紫瑛抬起头,刚想说话,却被紫璇抢了先:“你肯定不会怪我的,对吗?那也别怪自己。”
“璇儿……”
紫瑛的泪意再度冲出眼眶,连带着紫璇也红了眼睛:“听到你被爹平安救出来,我才如释重负,要是你也出了事……我……”
姐妹俩抱在一处痛痛快快哭了一场,等到情绪渐渐平复,两个人看着彼此的泪眼都不好意思地笑了。
像回到了小时候,紫瑛先伸出手帮小自己半岁的妹妹擦了擦眼泪,然后仔细端详着她的脸:“瘦了好多,是不是又不好好吃饭?”
“你回来了,就有人监督我了。”紫璇眼角还挂着泪珠,嘴巴却已经弯出了一个大大的弧度。
“你都多大了,还得我这个做姐姐的来操心!”紫瑛假作嗔怒,嘴角也不受控制的翘起来。
紫璇挽住她的胳膊,引着她继续往上走,顺便问起其他人的近况。
说到齐雅雯,紫瑛才想起来:“方公子的父亲过世了,是熙宁告诉我的。”
“他的父亲?”紫璇登时害怕起来,方乂安扯住瑾瑜趁乱逃跑的景象还历历在目,她还以为他们已经安全了。
“那他呢?”她立马问道。
紫瑛当然知道她想问的是谁:“方公子应该没事,要不然熙宁的姑母早就南下去湖州了。”
紫璇点点头,继续往迈着步子:“那他父亲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详细的我也不清楚,只知道我到长风镖局的第二天,方家便遣人来送消息了。”
算一下时间,方乂安极有可能是在魏宅受了重伤,一直到带着瑾瑜逃离险境才终于支持不住撒手人寰的。想到这里,紫璇稍稍平复的心绪再一次纷乱起来。
比起紫瑛,瑾瑜的父母更是无辜受累,齐雅雯虽然无恙,但方乂安因此殒命,她心中的愧疚再度泛起。瑾瑜重情,父亲死在面前,他的内心必定和她一样煎熬自责。
空气骤然安静,紫璇瞬间变化的脸色没能逃过紫瑛的眼睛。
文远骥一到山上,立马将她找去,询问紫璇的情况。
“她面上装着无事,心里肯定还没过去。”紫瑛皱着眉头,脑海里满是刚才露出落寞神色的紫璇。
“亲人离世,这份伤痛不是短短几天就能消散的。”文远骥沉声道,“二弟妹说,最开始的几天她连饭都不肯吃。她能有如今的样子,已经算是难得了。”
“我都不敢和她提起三师叔,怕惹得她更加难过。”
“回避也不是办法,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文远骥只犹豫了一会儿,便起身道:“随我去政事堂。”
政事堂中,紫璇正跪在灵前。面前的台案上,苏茂霖的牌位居中放置,两侧并排而立的另外三个牌位则属于其他折在了魏宅的天魄门弟子。
门主出现,包括紫璇在内的死者亲眷纷纷起身让到两边,文远骥接过紫瑛递来的香,先行了祭礼,这才向三个弟子的家眷一一致意,说了几句感谢加抚慰的话语。
到紫璇身边时,紫璇眼中带泪,却低着头不想被他看见。
“你跟我来。”
于是,父女三人又回到了文远骥的书房。
紫璇低头仍是不语,文远骥知道她不喜欢在自己面前袒露软弱,便叹了口气,一面示意不知所措的紫瑛也坐下,一面缓缓说道:“晗月走的时候,我用了三个月才从床上爬起来,三师弟伤了我只是一半原因,另一半则是因为我接受不了她突然离我而去。”
姐妹俩同时看向父亲,惊讶地发现文远骥居然也会有泪光闪烁的时刻。
“若不是我疏于防范,令恶人轻易攻上山来,晗月又怎会殒命?我悲痛万分,不管吃下什么药都会吐出来,我记得那个时候瑛儿也病了,反倒是你最为坚强。”
文远骥擦掉眼角的一滴泪,唇边绽出一抹苦笑:“许前辈煞费苦心,将我拉出了鬼门关,我靠着报仇雪恨的信念挺了过来,也当真如愿手刃了一个又一个逼死她的仇人……可是有什么用呢,晗月并不会回来,反而因为我的举动,让这世间又多了几个伤心人。”
“白凌啸有个女儿,年纪和你们差不多大,我与其决斗之时他的女儿闯了进来,她亲眼目睹父亲惨死,竟当场气绝。白凌啸的弟子崔越之所以那般恨我,这也是原因之一。我看到这一幕,才骤然惊觉自己居然忘了你们,也忘了晗月曾经对我说过的一句话。“
“什么话?”紫瑛率先问了出来,紫璇的目光也紧紧盯住文远骥。
“别为了死去的人活着。”
紫瑛握住嘴巴低声啜泣,紫璇却肩膀一松,让停在眼眶里的泪水肆意落了下来。
文远骥深吸了一口气,起身将坐在自己对面的两个女儿笼在怀里,略带了哽咽道:“斯人已逝,可以怀念,但不要沉溺。向前看,为了活着的人。”
文远骥的话不可避免地让紫璇记起骆雁声那日的劝慰来。
他用自己的亲身经历试图告诉紫璇,命运并非不可抗拒,无论何人面对何种情况都保有选择的余地,哪怕是无可挽回的过去,我们也可用不同态度的来看待。
她并非不懂,只是当时的她不想明白,仿佛承认了这一点便等于告诉自己:那些将自己压得喘不过气来的不幸根本不存在,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自己懦弱不堪、小题大做!
她还记得,在骆雁声长篇大论的最后,她非但没有感激他,反而出言讽刺他只会站着说话不腰疼。他口口声声人掌握着命运的主动,告诫她为了未来做出恰当的选择,可他为何偏偏要选择躲起来,回避和姥姥的重逢?如果他都不能从容地面对过往,又有什么资格要求她文紫璇也潇洒地挥别伤痛?
然而,等到骆雁声拂袖离去,屋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他说的许多话便替代了有关苏茂霖的那些回忆,一遍又一遍地响彻脑海,以至于紫璇开始问自己:“我还能选择吗?”
她无法给出否定的答案,毕竟她还活着,苏茂霖舍弃自己的性命,就是为了让她活着。
“我该如何选择?”
“报仇?”
她摇了摇头,魏若琛为了救人牺牲了自己,一命偿一命,她没理由再去找魏菘泽的麻烦。
“那还能做什么?我活下来了,可是为了什么?”
慢慢的,文远骥和紫瑛的脸出现了,紧接着是秋山居里的人,瑾瑜、齐雅雯,甚至还有南阳小院里的那些人和孩子们。
“他们一定不希望看到我这样。”
“过去之后仍有未来……”纷纷扰扰的声音最终都化为了这一句话,她好像越来越明白骆雁声想说什么了。
“向前看,为了活着的人。”
紫璇的思绪被拉回来,默默感受着两句话之间的异曲同工之妙,心头的最后一丝重压终于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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