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瑜已经被押到了山上,囚禁在政事堂后面的一排房舍之中。
伍双全引着紫璇和江珺翊来到其中一处点着灯的房子,门口插着一把大锁,另有一位守冲堂的弟子守在门外。
“师兄,你在外面等我。”
瑾瑜的出现方式不太寻常,紫璇怕他有什么为难之处,不想让江珺翊和她一同进去。
江珺翊点点头:“好,有事一定要叫我,我就等在这儿。”
紫璇应承了,又向伍双全道:“烦劳伍师兄。”
伍双全和守门的弟子沟通了几句,才开了门放紫璇进去。
屋内烛火昏黄,瑾瑜被五花大绑,扔在一处草垛上。
他听到门响,抬起头来,露出了一张胡子拉碴、憔悴不已的脸。
“璇儿……”瑾瑜几乎是下意识地叫出了她的名字,整个人看上去十分恍惚。
紫璇将门掩上,先去帮他解开束缚,这才蹲下来仔细瞧了瞧他。他不仅眼窝深陷,像是许久都没有睡好觉,脸上身上还有不少伤口,显然是在山中遇到了天魄门的机关。血污遍布全身,但都是些轻伤。估计瑾瑜的轻功帮了些忙,才让他不至于被机关暗器要了性命。
紫璇心疼不已,转身就想问伍双全要些伤药来。
但瑾瑜已经回过神来,确认眼前的景象并不是出自自己的臆想,便情不自禁地伸出臂膀将紫璇圈在了怀里。
久别重逢,紫璇也贪恋他的怀抱,故也静静地由着他抱紧自己。
当感受到瑾瑜的气息终于平稳下来时,她才轻轻发问:“你怎么来了?”
瑾瑜扣在她肩膀和腰间的两只胳膊顿时松开,人也向后退开了数寸。
“我……”他低着头,嗫喏了半响才道,“我去了金陵,原本有事要问一问娘……一见面她就告诉我……苏……苏前辈伤重难支,已经……已经……我担心你,就立刻赶过来了……”
瑾瑜的声音有一些哽咽,又不敢抬头看着自己,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紫璇不着急盘问他,只是道:“然后呢?”
“我在山下遇到了王老前辈他们……也……也看到了你。看到你很好,我就……放心了。”
“那要是我告诉你,我并没有看起来得那么好呢?”
听到紫璇微微的哭腔,瑾瑜赶忙把眼睛抬起来,果见紫璇眼圈泛红,神色委屈得像个五岁孩子。
瑾瑜更加语塞,愈发觉得无颜面对紫璇。
自从他在杨邠那儿得知了方家在圣女一事中发挥的作用之后,便意识到,紫璇所有的不幸背后都有方家的影子。
晗月的死、她的寒症还有魏家父子突然对新圣女的追索,每一桩每一件都因方乂安而起。而方乂安之所以三番四次助纣为虐,又都是为了保护他。
归根到底,要是没有他,若非方乂安顾及他的安危对魏菘泽百依百顺,苏茂霖不会与晗月被迫分离,更不会长达十八年都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女儿;紫璇也不会早早失去父母疼爱,孤独长大,更加不会面临年岁难永的可怕命运。再往前一些,要是祖父没有屈从于苏明启的命令,不曾将晗月伪装成圣女,那么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
一想到紫璇所有的痛苦、恐惧都因他而起,他就没有勇气再靠近她。可要真让他放下紫璇,他也不能甘心,一切的一切都不是出自他的意愿,为什么要让他背负这些责任呢?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料理完家中事务后便立刻去了金陵,想听听齐雅雯的建议。可是,当齐雅雯告诉他,苏茂霖为救紫璇受了重伤已经亡故时,所有的担心犹豫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只想尽快确认紫璇好不好,有没有在这个噩耗折磨下再次生病。
就在今日,他发现了许淑平一行人的踪迹,出于愧疚,他并不敢上前相认,只远远地跟在后面。一直到太白山脚下,他终于看到了等候在那儿的紫璇。
虽然听不到紫璇和许淑平说了什么,但看她举止自然,面带微笑,似乎并没有受到苏茂霖离世的打击。瑾瑜这才省过神,意识到紫璇并不需要他,太白山是她的家,自有关心她的家人朋友可以抚慰她的伤口。
想到这些,他就更不敢露面。可他也不愿就此离开,于是就在恍惚中绕到了后山,在各种无端的游走中触动了机关,引来了巡山的山民,随即被抓上了政事堂。
瑾瑜张了张嘴巴,想对紫璇和盘托出,却又担心她听完之后再也不愿意见他。
他的欲言又止没有逃过紫璇的眼睛,紫璇定了定神,语调依然轻柔:“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会跑到后山去?你不是来见我的吗?”
瑾瑜当然知道天魄门为何将他视作敌人,也明白自己误闯后山肯定是犯了天魄门的忌讳,但从刚才到现在,紫璇没有一刻怀疑过他的来意,只是真诚地问自己“发生了什么”。
他的眼睛也濡湿了,若自己再隐瞒下去,如何对得起紫璇的这份相信。他闭上眼睛,咬着牙,聚集起全部的勇气,从苏明启命人寻找圣女开始讲起。
这些话、这个故事早已在瑾瑜心中演练了无数遍,他讲得很快、很流畅。等他讲完睁开眼睛时,看到的便是睁大眼睛、半张嘴巴,已然跌坐在草垛上的紫璇。很明显,她不相信,或者说她还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她的反应完全在瑾瑜的预料之中,苦涩化作笑容,他用手撑着上半身又往后退了一些,然后从怀中取出了一封书信:“虽然不愿相信,但这些都是事实。这封信是你的娘亲写给我爹的,上面的内容可以证明方家在整件事中的作用。”
紫璇没有接那封信,而是按住心口,艰难地问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如果你不说,没有人会知道的。”
“真相就是真相,我不想骗你。更不想你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和我这个罪人之子相处。”
“所以呢,你的意思是,因为这些过往,我们就得分开?”
紫璇的眼窝蓄满了泪水,在她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终于落了下来。泪滴划出的弧线像一把钝刀,割得瑾瑜心脏一阵阵发疼。他无法回应紫璇的问题,他也没有答案,他不敢花心思去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
同时他也知道,他这样做等于是把难题抛给了紫璇一个人,这让他的自责和羞愧更加强烈,以至于他只能再次将头垂下,眼睛牢牢盯着紫璇落在草垛上的一颗颗泪珠。
须臾后,紫璇伸手抢过那封信,起身快步离开,走到门口又停下来,头也不回地道:“你不准走,就呆在这儿。”
她一出门,江珺翊便迎了上来,看着她显是哭过的眼睛一时不知该问些什么。
紫璇也不想给他发问的机会,只是说:“他不是敌人派来的,我可以保证。”喘口气又道,“他受了伤,最好能挪到干净的地方洗漱养伤。能不能请你去和二叔说一声,我……我还有些事要处理。”
面对紫璇的反常,江珺翊没有一丝窥探的心思,而是认真地答应她:“你放心吧,我一定会照顾好他。”
紫璇匆匆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便离开了。
紫璇的召唤比想象中来得要快。第二天下午,瑾瑜刚刚换完药,正对着窗外飞来的一只山雀发呆,就听到了紫璇的声音。
打开门,他小心翼翼地去看她的脸色。紫璇只是平静地走进来,通身打量了他一眼。瑾瑜这才发觉自己只穿着中衣,忙跨到床边将外裳套在身上,一边系着腰带一边抱歉:“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会来,刚在上药,我才……”
“你的伤还好吗?”紫璇已将身子背了过去,但从她的声音来讲,好像并没有生气,也听不出恨意。
“好……很好,都是些小伤,不打紧的。”
紫璇坐到桌边,示意他也坐下来。
瑾瑜依旧忐忑,不知道等待着他的究竟是什么。只能再次觑向紫璇,希望能够从她的表情上猜知一二。
紫璇从袖中取出晗月的信放到桌上:“你看过这封信吗?”
“粗略看过一遍。”
“从昨天晚上到现在,短短两页纸,我已经看了快有十遍了。”
瑾瑜只记得,晗月在信上提到了她被送去太白山和被关在舒园产下紫璇的事情,紫璇看了这么多遍,只会对这些印象更加深刻,他开始害怕紫璇接下去要说的话了。
“这些内容是我娘生前最后一年写下的,当时她身体渐渐变差,最多只能再活一两年,所以才想趁自己还活着、握得了笔,给你的父亲、也是她名义上的表兄写一封信。
“在这封信里,她没有责怪任何人,包括师祖、你的祖父还有你的父亲,她只是感叹命运之神奇,竟让她一个乡间贫女有机会见识到光怪陆离的江湖。她还说,若非这番遭遇,她也无法遇到姥姥和我的两个爹爹,也不可能生下我,成为姐姐的母亲,为这里的山民做一些有用的事,享受到原先的她很可能根本享受不到的爱情、亲情和众人对她的喜爱。”
瑾瑜惊讶地忘记了呼吸,他不确定,紫璇这样说是不是意味着……她不恨他、不恨方家?
“我娘能从不幸的际遇中看到那些阳光照耀的地方,愿意用这些明媚处标记自己的人生,我又何必纠结于那些本就远离我的过往呢?”
紫璇牵住瑾瑜放在桌上的一只手,看着他的眼睛:“我也可以说,如果不是因为这些事情,很可能我们也会错过,变成两个毫无瓜葛的陌生人。”
瑾瑜鼻头酸涩,紧紧握住紫璇的手,一时间忘了言语。
“这些事从头至尾都不是你的错,你爹的所作所为也是被迫的,我不怪他。而且,他放了我,也放了我娘,才能让我们母女有数年安稳的日子,我不能只看到他给我带来的坏处,忽视他释放的善意。从今往后,你不许再自责了,我可不允许你因为这件事就离开我。”
瑾瑜再也按捺不住心内的激动,站起来,将紫璇往自己怀中顺势一带:“谢谢你!我再也不会说那些话了,我……我一点也不想离开你。”
紫璇感受着熟悉的温暖和气味,闷头笑道:“这可是你说的。这辈子还长,你要是敢食言,我可不会放过你!”
瑾瑜往后仰着上半身,低头看向紫璇:“你话里有话。”
“没什么,”紫璇眨眨眼睛,颇有些调皮道,“就是我的寒症不药而愈了,你做好和我白头偕老的准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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