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魄门日渐壮大,褚慕瑶在江湖中的地位也水涨船高,便有不少世家子弟拜在他的门下学艺,其中之一便是传为唐代德宗后裔的李氏子孙李玉昆。
李氏一族为避唐末战祸,西迁至太白山南麓,埋首经营已俞百年。虽人丁不旺,却也繁衍不息。从幼时起,李玉昆便尝听人说山的背面聚集了一伙流人,各个武艺高强,彼此对战不息,极为热闹。于是,在他十五岁那年,李玉昆瞒着家人,翻过太白山,找到了彼时天魄门的所在。
褚慕瑶见这个年轻人求学之心甚笃,又资质上佳,自然也喜欢,当即收为徒弟。数年过去,年纪最小的李玉昆反倒从一众弟子中脱颖而出,成了褚慕瑶最得意的弟子。
因得师父宠爱,李玉昆得以出入赤霞山庄,时常见到褚慕瑶的妻子。师娘偶尔也会指点他的武艺,让他不要拘泥于成法,大胆地对学到的功夫加以变化改进。
然而,这些极少数的对话都是私底下发生的,每一次师娘都会小心翼翼地嘱咐他别让师父知道。李玉昆虽然觉得奇怪,却从不敢违背。
也因此,门中关于师父所创武功的一丝丝非议才没有逃过他的耳朵,也在他的心中种下了怀疑的种子。
没过几个月,师娘突然“仙去”,李玉昆立马嗅出此事背后定有文章。他背着褚慕瑶前往武功山,一处处搜寻,找到了褚慕瑶杀害妻子的那个山洞,打开了封死洞口的碎石沙土,最终发现了师娘的尸身以及她之所以殒命于此的真相。
褚慕瑶的师妹于濒死之际,拼尽最后一口气在山洞的石壁上留下血书,将他背叛自己的来龙去脉尽数倾吐。李玉昆看后悲愤交加,立誓要还师娘一个公道。
然而,就在他反身出洞之时,潜伏在洞里的毒虫毒蛇突施袭击咬伤了他。这些毒虫毒蛇都是褚慕瑶在封死洞口前特定寻来洒在洞中的,目的就是为了防止有人接近此处。
只是因为李玉昆内力不弱,又因家族传统服食过辟毒的丹药,这才没有在一进洞就遭到袭击。唯有在他得知真相后,气血上涌、内息不稳,这才让毒物们有了可乘之机。
数量庞大的毒物远远超出他身体能够负荷的限度,虽然他拼尽全力从洞中逃出,却也只来得及将事情的大概告知被他求来在洞口望风的亲兄弟。奄奄一息之际,他紧紧拉住兄弟的手,嘱咐他务必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李玉昆的弟弟年纪尚小,刚来天魄门不到一年,武艺极其有限。他自忖并无力量与褚慕瑶抗衡,担心贸然行事只会惹火烧身,就只好将秘密收藏起来。同时为了防止有人误入洞穴,还设法再次封堵洞口,如褚慕瑶一样伪装成一块普通的山壁。
褚慕瑶死后,他将山洞的位置和李玉昆看到的内容用隐语写成一副图谱,随同破解隐语的李氏家谱放在一起,一份藏入正在修建的李氏家祠,另一份则找机会放在了收藏各种武功典籍的藏书阁;并对外散播褚慕瑶死前曾命人将金银财宝与武功秘籍藏于某处并留下藏宝图,只有百毒不侵之人才能接近宝藏。
再后来,李氏一族远离太白山,不再踏足江湖,关于宝藏的传说和圣女的传说渐渐合二为一,生出了许多本不在两者之中的新说法。
百余年间,并不是只有苏明启矢志找出宝藏,也不是只有他发现了藏书阁中的藏宝图。只是,当秘密发现,并无一人愿意公开此事。于是,关于宝藏的秘密就这样一代又一代深埋于故纸堆中,直到苏明启动了用宝藏振兴天魄门的念头。
不过,苏明启只找到了藏宝图,并没有发现已被毁掉的李氏家谱,故而在长达十余年的时间里都未能发现真相。后来他另辟蹊径,开始从旧年的记载中深挖祖师褚慕瑶的生平,终于在其中发现了他某年某月带着妻子去武功山求仙访道的记载。
文字虽然模糊,但从太白山经跑马梁到武功山的道路只有一条,想必祖师爷爷的活动范围也很有限。苏明启这才找到了希望,秘密派遣贺永识从武功山上与太白山相对的那一面开始,搜寻人工斧凿堆砌的痕迹。
山洞被找到时,晗月已同苏茂霖私奔。苏明启虽盛怒不已,却无可奈何。贺永识知道晗月的圣女身份为假,对唯有圣女之血才能克制毒物的说法素有怀疑,便建议苏明启请门中擅长毒理的门人研制百毒不侵的法子,或许可以借此突破毒物的防守。
苏明启立刻施行,也确实用这个办法闯入了埋藏着初代圣女和祖师秘密的那个山洞。可惜的是,洞内非但没有他心心念念数十年的宝藏,还告诉他,传说中天纵英才无往不利的祖师褚慕瑶实际上是个窃取女子智慧、沽名钓誉又背叛妻子、卑鄙无耻的小人。
这份打击,对于一向以褚慕瑶为榜样的苏明启来说实在是太大了。苏明启急火攻心,这才在短短几日内暴毙而亡。
他一死,魏菘泽挑起门主之争,一直以来不服他的门人纷纷自立,在他治下看似蒸蒸日上的天魄门就此一落千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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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宝图上记载的秘密令在场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此时此刻,向旧部们开放宝藏已不再是弃车保帅这么简单。就算这样做真能解了魏家联合旧部围攻太白山的危局,也会让天魄门就此沦为笑柄,在江湖中再难抬头。
一片沉寂之中,紫瑛最先坐不住了:“你们怎么都不说话?真相既已明了,难道我们要假装什么都没看到吗?”
党元恒垂着头,说话的声音也连带着发蒙,像是隔着一面墙传过来的:“师祖和他的夫人早已作古,现在把这件事翻出来有什么用呢?”
“有什么用?!!”紫瑛难以置信地瞪着他,更令党元恒不敢和她对视,“我只知道,只要是真相,就该大白于天下,不分有用无用。”
王三山马上帮腔:“紫瑛说得好!就像我无缘无故毒死了你老爹,难道你会说‘死都死了,还追究干嘛’,然后把我放了?!”
王三山的譬喻并不恰当,但党元恒自知理亏,并未就此反驳,而是苦着一张脸道:“王老前辈,我不是这个意思,您老何必……”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
党元恒卡在此处,半天说不出下文。刘岳群眸光微暗,沉声道:“一旦公布真相,天魄门必受非议,这份后果太大了。”
“祖师爷做了错事,就该被曝光、被后人谴责。我们主动承认,将事实公之于众,不更显得天魄门是非分明,严守道义么?”
在紫瑛看来,把真相说出来就如同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一样天经地义,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瞻前顾后。
“他的意思是说,若承认天魄门最得意的武学实乃女子所创,会令天魄门大大地蒙羞。”
僵持之中,是许淑平站了起来,说出了此间几乎所有人都不敢明言的心思。
紫瑛这才恍然大悟,继而愤愤不平道:“女子怎么了?女子就不能比你们男人聪明,不该在武学上有所建树吗?!难不成,你们也和江湖上那些烂俗庸人一样,认为天底下所有的荣光、美誉都应只属于你们男人?”
说这句话的时候,紫瑛正立于末座,从坐在最前面的文远骥开始,目光一一扫过天魄门众人,眉宇间是从未有过的坚决和硬气,似乎要和任何一个胆敢反驳她的人拼命。
“世人有此想法,想必也是因为女子的才华总是被男人夺去或打压。否则为何少有女子的令名流芳百世?”骆雁声掸了掸衣摆,抬起头,望向此刻神色复杂的文远骥,“文门主,还要让这样的故事重演一遍吗?”
一直默然不语的紫璇此刻也站了起来,和紫瑛并肩而立:“于公于私,这件事都不能再次掩埋。对于天魄门,只有还原事实真相方能不废正道;而对于整个江湖,也需要这件事以正视听。如若不然,女子的智慧和力量将永远不为人所知。如果我们这样做,那和祖师当年欺世盗名、贬抑女子的行径有何不同?”
“可即便我们说了,旧部们碍于颜面,江湖人宥于偏见,恐怕也不愿意正视真相。”
江邵谦太清楚江湖上的风气为何,早在紫瑛与人争论时就已经想到即使真相披露,不愿接受真相的人也必会百般抵赖,紫璇的设想很可能并不会成真。
“那又如何?”紫璇却仿佛并不在意此事,“他们信不信我们决定不了,但说与不说却是我们的责任。我们不做,更不会有人替我们做。结果无法逆料,与其瞻前顾后不如把事情想得简单一点,顺应常理、为所当为。”
“好一个‘为所当为”!”王三山拍掌大赞,“老头子一辈子最喜欢的就是随心所遇,想做便做了!哪有那么多惧怕和担心?”
骆雁声也点头笑道:“不错,世事如流水,身处其中之人很难知道一件事会流向何处、作何结局,不如畅快些,就做眼前该做的。”
江邵谦不再言语,他之下的四位堂主也不再有反对的意见。众人都看向文远骥和许淑平,等着他们最终拍板。
自刚才起,许淑平的目光就停留在紫瑛、紫璇姐妹身上。她们俩,一个沉稳、一个赤忱,又都比当年的她多了一份勇气。再想想贺新韵和这两日见到的乐青澜,这么多江湖女子的光芒不该被偏见和假象遮蔽。哪怕此举只能给当前偏裨的风气撕开一个口子,那也对得起前辈、对得起自己和无数的后世女子。
她冲着文远骥点了点头,文远骥马上展颜,对着众人道:“天魄门的名声若来自于谎言和背叛,那便不如没有。只要我们持身正派、踏实习武、守护山民,又何惧他人恶意指摘?”
片刻前的剑拔弩张顿时消解,紫瑛这才露出释然的笑:“就是!咱们天魄门本就不靠拉帮结派过日子,谁爱说什么说什么!而且,他们能说,我们也能说,我就不信邪能压正!”
众人议定,在魏家联合旧部上山之前,太白山主动向旧部们发出邀约,共赴武功山开启藏宝图记载的山洞,一起面对真相。在这之前,王三山需尽快研制出克制毒物的方法,避免紫璇受到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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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就在这个决定作出后的第二天,魏彦成纠合十数个江湖势力正往太白山而来的消息传到了天魄门。仅过了一个时辰,贺新韵带着人上山,并告知他河东谢氏、伏牛山等一众旧部正厉兵秣马,极有可能剑指太白。
敌人来得太快太急,天魄门已无法按照原定计划行事,和魏家同来的旧部势力也难以提前分化瓦解。与此同时,魏彦成竟要用火药开道,这一招对太白山的威胁超出想象。
文远骥头脑一阵阵发紧,即刻吩咐弟子将许淑平、江邵谦等人寻来。他们只剩下不到三天,必须抓紧时间寻出一个可行的法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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