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仲昌从药庐出来,准备回清影阁休息,刚走到赤霞山庄门口,就遇上了似乎在等人的紫瑛。
他步履未停,只点了一下头算是打招呼。
“韩大哥……
紫瑛却叫住了他,语带迟疑。
韩仲昌转过身子,见紫瑛面色微胀,两只手攥在一起,一副想说话又不知道怎么开口的模样。
他心下了然,只淡淡地道:“我忙着煎药,没功夫和人嚼舌根。”
紫瑛刷地抬起头,又马上低了下去,仍有些不放心:“你真的……就连骆前辈也没有说吗?”
“师父整日都在同师伯斟酌疗法,也没功夫听我说话。”
紫瑛轻轻点了两下头,手还是没能松开,脸上的红晕也在不经意间跑到了眼睛里。
韩仲昌想转身离开,却又不忍心抛下显然正在伤怀的她,便只好呆呆地立在原地,许久才想起该问的话来:“你……这两个月的月事还正常吗?”
“有些推迟而已。”紫瑛下意识回答,却在反应过来他为什么这样问之后变得结巴起来,“我没有……怀……”
韩仲昌虽然算是半个大夫,但毕竟是男子,和他讨论如此私密的事情,紫瑛还是觉得难为情。
“那就好,”韩仲昌却不以为然,认真说道,“不过日后还是要谨慎些。女孩不比男子,无论如何,受害的都会是女子。”
紫瑛抿着嘴无言颔首,半晌后方抬头问道:“你不会觉得,女子尚未成婚便……失了……,是‘不检点’么?”
“失了什么?‘贞洁‘?”韩仲昌难得露出牙齿,冷笑了两声:“我只知坚定不渝、忠于道义为‘贞’,和男女欢|好有什么相干?”
他看着紫瑛,带着微微怜惜道:“一般来说,这件事发生在年轻女子身上,大都是被骗或是被迫的,若因为这样就指摘女子,那那些狎婢偷欢、出入青楼的男子又怎么算?更有那等忘恩负义、贪婪无耻之辈,才真正算的上是‘不知检点’。”
说完这些话,韩仲昌又恢复了少言寡语的状态,反倒是紫瑛,不仅慢慢绽出微笑,还对着他调侃道:“韩大哥,以前竟没发现,你也是个美男子呢。”
韩仲昌眯起一只眼睛,颇有些惴惴道:“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突然觉得你也挺可爱的。”
韩仲昌更是大惊,“我我我”了半天也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紫瑛忍俊不禁,居然还调皮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吧,我不是看上你了,别那么自恋。”
然后便扬长而去,留下韩仲昌一个人在风中凌乱,为自己擅做好人的行为后悔不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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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锡,魏宅。
魏崧泽正坐在魏若琛生前所居的卧房里,一寸一寸地抚摸着房中的每一件家具,期待从中找出爱子曾在此生活过的痕迹。
可惜的是,魏若琛为了养病搬到这里还不到三年,且大部分时候都有人伺候,房中陈设大多崭新,并瞧不出主人生前的印记。
唯在床架的下方,有一处利器划过的浅浅纹路。那是有一日晨起时,魏若琛和他吵架,抓起手边的药碗猛砸到地上,四碎的瓷片溅起来撞在床边弄出来的。
魏崧泽坐在地上,手一遍又一遍地拂过那处划痕,回忆起那天早上儿子同他嘶吼过的每一句话,胸中痛如刀绞。
一个下人悄然进来,有些犹豫地看着老爷。
一个月间,魏崧泽须发皆白,一下子老了十岁有余,对待下人也不如之前那般严厉,甚至可以说是无所谓旁人对他恭不恭敬。
不过他积威仍在,温叔调教出来的婢仆也很守规矩,禀报回话时仍不免悬着心,避免触怒于他。
“老爷。”
下人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
“什么事?”魏崧泽手上动作微滞,头也不回地问道。
“二……二少爷回来了……”
下人见魏崧泽对此并没有什么反应,便捡着不那么刺耳的话飞快说道:“送二少爷回来的人自称江邵谦,说是想拜会老爷,现正在前厅等候。”
“江邵谦?”
魏崧泽的注意力终于被勾起,捕捉到了下人口中不同寻常的措辞:“送……回来”。
“彦成怎么了?!!”
下人忙把身子躬地更低,小声道:“二少爷……他……他不太好,老爷快去前厅看一看吧。”
魏崧泽撑着床头直起身体,在婢仆的搀扶下飞快赶往前厅。
厅外,魏彦成目光呆滞,手中无意识地比划着各种招式,似乎正在和一个无形的人搏斗,同时口中嘟囔出声。
需要趴在他身边仔细辨别,才能听得出他说的一直是这样几句话:“都是我的,宝藏是我的,门主也是我的。”
这样的魏彦成岂止是“不太好”。
魏崧泽拗不过次子,将自己的全部力量交给他、默许他继续和文远骥斗法时,虽然并不在乎他成功与否,却也未曾想过他会变成这个样子。
怒火从心头烧起,他猛地扑入正厅,抓起正坐在其中喝茶的江邵谦,喝问道:“文远骥把他怎么了?!!他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江邵谦理解他的心情,非但不因他的无礼着恼,反而任由他扯住自己的衣领,向他讲述了宝藏的真相,以及魏彦成带人赶往武功山、冲入藏宝洞的始末。
讲到后来,魏崧泽的手不自觉地松了,人也跟着渐渐脱力,是江邵谦将他扶住,并送到了另一侧的椅子上。
“魏彦成见没了宝藏,门主之位也已落空,不免心神激荡,以至于癫狂。他出手不计后果,这才被废了手脚。师娘给他看过,性命无碍,只是将来再也不能习武了。
“至于他的神思不属之症,尚需你请个大夫照看。师娘说,若家人在侧小心照料,不过分刺激他,也并非完全没有痊愈的可能。”
魏崧泽一言不发,手按住心口,浑浊的双眼沁出泪水。
江邵谦暗暗摇了摇头,又继续道:“他带去的人,还活下来十多个,我已经交给了你的护院。其他人,恕我们能力有限,只能就地掩埋,其余善后的事你自己处理吧。
“至于火药,留在世上只会害人,师兄做主,已将它们都收拢起来交给了固元堂制成烟火售卖。所得的款项会分给阵亡弟子的家眷,就当是为你们父子赎罪了。”
说完这些,江邵谦再度起身,向正厅大门迈了几步,也不回转身子,而是看着厅外指指戳戳又咿咿呀呀仿若小儿戏耍一般的魏彦成,叹息道:“为了门主之位和这份宝藏,你同师兄争斗了二十年,真的值得吗?”
“值得吗?”
早在魏若琛死的那一晚,魏崧泽就已经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了,他顺着江邵谦的目光看向自己虽然疯癫却还活着的另一个儿子,露出了不知是哭还是笑的表情。
江邵谦不再耽搁,叫上等在厅外的两个弟子,最后说了声“后会无期”,离开了魏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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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雁声勒住马缰,拿出一张手绘的图纸,仔细分辨着前面的山道。
苏茂霖的笔迹粗犷,并不是很好辨认,他看了一会儿才选中了其中一条,继而下马,借助轻功穿行于山崖之间,轻轻松松就到了碧渊湖一带。
盛夏时节的碧渊湖更加热闹,不仅有成群的水鸟振翅翱翔,湖中的游鱼也时不时跳出湖面,只是不免被眼尖的鸟儿逮住,变作了它的腹中美味。
苏茂霖的嘱托尚未完成,骆雁声只在湖边驻足停留了片刻便又走上了另一面的缓坡。
他寻到一处低矮的门楣,迈入其中,便闻到了馥郁的药草香气。抬目一看,成片的草药晾晒在庭院之中,其间只留出了一条狭窄的道路通向正屋和药庐。
药庐外间,一个男子面色蜡黄,正捂着肚子嗷嗷叫唤,骆雁声只望了一眼便知他是吃坏了肚子。
继续往里走,里面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正在抓药。只见她拉开药屉,取出少许白术,用黄铜小秤一称,又熟练地倒出去两片,这才满意地将药倒进了已躺着数味药材的纸包。
“你是谁?是来瞧病的么?”思瑶放下黄铜小秤,边包着药边对他道,“我爹还没回来,病可看不了,只能照方子抓药。你有药方吗?”
骆雁声并不答话,而是走上前打望了一眼药包中的药材,先点了点头,紧接着又摇了两下。
“你不是我们这儿的人。还有,你瞧着我的药干什么。”
思瑶见他又是点头又是摇头的,心中起了疑惑。
“你这药不对。”
“怎么不对?”思瑶撇这嘴不满道:“何大哥拉肚子,我在爹爹的医书上找了方子,按方子抓的。”
“同样是拉肚子,有伤食引起的,也有湿热引起的,还有脾虚肾虚肝郁等多种病因,你怎么保证这书上的方子能够对外面那个人的症呢?”
这个问题属实是有些为难思瑶了,她年纪尚小,只是跟在苏茂霖身边做些配药熬药的杂活,对于骆雁声所说的这些并不清楚。
骆雁声见她的小脸因难堪而胀得通红,不禁笑道:“想学医吗?我可以教你。”
“我爹爹就是大夫,不用你来教我!”
骆雁声收住笑意,略带了些歉然道:“就是你爹让我来接你的。”
他拿出那副地图递给她,又道:“还有文紫璇,你可认得她?”
思瑶先认出了苏茂霖的笔迹,继而雀跃道:“紫璇姐姐?爹爹是和她在一起吗?”
早在年初,苏茂霖离开太白山时就已经托人带了封信给思瑶,将紫璇是他的亲生女儿,以及他与文远骥的恩怨已安然解决的事简略告诉了她。
骆雁声还没想好要如何跟她解释,只道:“他们让我来接你,你愿意跟我走吗?”
思瑶想了想,指着外面:“何大哥还病着,你先给他开副对症的药再说。”
骆雁声笑了笑,自言自语道:“医者仁心,是个可造之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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