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故人之女(二)

他们跑得这样突兀,更加令人怀疑,洪漕帮众人立刻追了上去,追到门口时,牛车堪堪驶入酒坊。他们正要冲进门,却被一个中年男人啪啪啪几下踹了出去。

洪漕帮在湖州的舵主已得了消息赶过来,见自己的人稀稀落落地滚在地上,立刻便想发火。

踹人的那位先发话:“陈舵主,这里是私人地方,你们洪漕帮问都不问一声就想擅闯,还有没有规矩!”

这位陈舵主名叫陈阿四,发达之后嫌自己的名字不好听,找中了举的秀才改作了陈耀祖,为人粗野,头脑简单。他认出此人是湖州有名的方式酒坊的管家杨邠,自觉洪漕帮势力广大,一个小小酒坊管家有什么打紧,便摆出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不满道:“我当是谁,敢用这么大的口气和我说话!怎么?洪漕帮的人你也敢拦?”

杨邠根本瞧不上他:“洪漕帮不过是些在漕运上讨生活的人,只因做生意的都讲究个‘和气生财’,大家才奉承你们一句,你们还真当自己是江湖大帮了?”

陈耀祖平日里最忌讳别人道出他们的出身,此刻恼羞成怒,便要挥刀斩落杨邠。杨邠屈指成爪,夺下他的刀,远远地扔到了街巷的另一边,负手而立,意态悠闲,仿佛刚刚不过是逗了个猫儿狗儿。陈耀祖就更加气急败坏,撸起袖子便要拼命,这时从酒坊门里又出来一个人,儒生打扮,正是酒坊的主人方乂安。

方乂安拦在前头,极有礼貌地说道:“冤家宜解不宜结,我这管家也是护持酒坊太过心切了些,出手有些重了,陈舵主切莫与他计较。”

陈耀祖可没想着轻易了事,斜着眼睛道:“方老板,今天得罪了洪漕帮,以后你们再想让我们帮忙,可就不能了。”

方乂安根本不把这种威胁放在心上,反而问他:“敢问陈舵主,刚才为何急急忙忙就想往我这酒坊里闯?湖州城里都晓得我这里一向不许外人进来的,也都愿意给方某这个面子。怎么偏偏陈舵主这般不小心,竟然给忘了。”

陈耀祖才不管他的规矩,以为自己占理,辩道:“洪漕帮今日追捕的贼人,我的手下看到她和她的同伙刚刚进去,我们必须进去查查。”

“贼人?陈舵主莫不是说笑吧。这里从早上到现在就只进来一辆牛车,车上的大缸还叫伙计不小心摔碎了一个,我正在里面教训他们呢,就听说您到了,哪里有什么贼人。”

陈耀祖老大不满:“你说了不算,你得让我进去看看。”

“陈舵主不相信我?非要看看?”

“非要看看!”

“好,我给吴副帮主这个面子。可要是里面根本就没有什么贼人,又怎么说?”

“什么怎么说?”陈耀祖没好气道。

“让你们吴副帮主亲自向我道歉。”

“你!你敢命令我们副帮主!”

“我当然不敢。但是江湖自有公义,就凭你一句随口编造的‘贼人’,就可以擅闯我的地盘,岂不是任凭谁都可以信口开河,想查谁就查谁,想翻看哪里就翻看哪里,江湖上可还有规矩可言?今日你要查,随你,但是查不到,就得你们副帮主亲自给我一个说法。”

陈耀祖显然没能理解这其中的厉害关系,他只知道自己是洪漕帮的舵主,不能叫人小瞧了去,而且上面交代下来的差事,绝对不能叫自己给办砸了,于是嚷着:“贼人就在你这,错不了。”然后便带着帮众冲了进去。

方乂安和杨邠冷眼旁观,一刻钟后,他们翻遍了坊内所有的大缸,什么也没找到。陈耀祖便冲到他们面前,质问是不是方乂安把人给放跑了。

方乂安冷笑道:“陈舵主这样随意编排、断扣罪名,是何道理?莫不是自己办坏了事,交不了差,故意把锅栽到我的头上,好免去吴帮主的责罚?”

陈耀祖被他说中心事,一时间说不出话,只呜呜啦啦地骂着些什么。

方乂安继续:“我和吴副帮主虽无交情,但今日这般羞辱,诸位有目共睹,想必吴副帮主也不会徇私,能够给方某一个说法。”

陈耀祖这才有了一丝丝不安,但嘴上却不肯服软。

杨邠也在一边帮腔:“陈舵主不如好好问问自己的属下,哪只眼睛看到贼人跑到了我们这里,别叫自己人给哄了。我们这少说也有二十双眼睛,要是你是贼人,会往这跑吗?自然是要避开的呀。”

陈耀祖摸摸脑门,好像是这么个道理,于是狠狠地瞪了给自己报讯的属下,口出“丢脸”、“算账”等语,连杨邠夺下他刀扔出去的事儿都给忘了。

方乂安补了一句:“陈舵主,今日之事我必定会亲自修书给吴帮主,我相信他老人家深明事理,必然不会徇私。”说罢大喊一声:“送客!”杨邠便指挥酒坊的伙计关闭大门,将人赶了出去。

待洪漕帮远去,杨邠才向方乂安发问:“老爷,你为何要救她?要是倪家庄那边知道了,可怎么好?”

方乂安抬手打断他,幽幽地说:“她是晗月的女儿。”

“什么?”这句话大出杨邠意料之外,连带着音调也不免高出几分。

方乂安摇摇头,似乎自己对此也难以置信,隔了一会才说:“没有错,她受伤憔悴的样子和晗月一模一样。她还带着晗月身上的那块玉佩。”

“可是……可是那个孩子不是早就被送走了吗?难道说,天魄门找到她了?”

“应该是吧,毕竟是晗月的亲骨肉,她无论如何也会找回来的。”

“可……”杨邠心乱如麻,起了个头又停下。

方乂安明白他的担心,却已经顾不上这些,他扶额苦笑:“谁能想到,当年我亲手把她送走,过了这么久竟然还能再见到长大的她。你说,这是不是晗月故意要用她来提醒我?报复我?”

“老爷,晗月小姐已经故去多年,怎么会指使人?你别胡思乱想了。”

“瑾瑜之前被牵连进天魄门藏宝图之事,遇见的女子很可能就是她。兜兜转转,还能再见,这不是命是什么?”

方乂安揉一揉皱起的眉心,“我刚刚匆匆瞥了一眼,她受的是内伤,虽不是很重,但如果不谨慎调理,怕是会留下病根。”又叹了口气道,“终归是我欠她们母女的,救她一次,就当是还债吧。”

杨邠点点头,又问:“要把她带回宅子里吗?”

“还是小心为上,咱们决不能让倪家庄抓住把柄。你亲自去,把她送到城外舒园,再请个靠得住的大夫,给她治伤。”

“舒园?”杨邠有些不解,为什么是那里。

“无碍,就在那里吧。”

杨邠答应着去了。

另一边,杨焕悄悄出现,怯怯地叫了声“老爷”。

“这位姑娘是怎么回事?洪漕帮的人为何要追捕她?”

“这个小的不知,您还是问少爷吧。”杨焕小心答道。

“瑾瑜认识她?”

“少爷和我在姑苏救了余漱那次,这位姑娘也在。”

证实了心中猜想,方乂安心中感叹不已,面上却尽量平静:“瑾瑜呢?”

“那位姑娘情形有些不好,少爷正在照顾她。”

“胡闹!”方乂安突然吼道。这没来由的怒火让杨焕吓了一跳,他赶紧把嘴闭上,生怕又说错了什么惹得他更加生气。

“叫他来见我,快去!”

杨焕不敢耽搁,立刻跑去传话。瑾瑜出来后,方乂安二话不说就拉他上了马车。他虽然挂心受了伤的紫璇,可毕竟父命难违,乖乖坐着没敢多话。

马车行进在大街上,瑾瑜不时探头朝后面张望。此刻方乂安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一点,见他如此,便冷冷地道:“你杨叔会照看好她的,不用你操心。”

到家后,方乂安便带瑾瑜去了书房,吩咐下人们退下,不叫绝对不要上来伺候。瑾瑜内心惴惴不安,不知道父亲何以发这么大的火。

方乂安阴沉着脸色,坐在书案后面,盯着瑾瑜久久不说话,弄得他愈发忐忑起来。

“交给你的差事都办完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方乂安才问了这句话,语气与平日无异,到让瑾瑜意外。

他立刻答道:“庄家的货早就送到了,和商行的账目已经结清,账簿在杨焕那里,您可以问他要。”

“既然差事早就办完了,怎么今日才回来?”

“我……”知道父亲最反感他沾染江湖事,他嗫喏着,不知该怎么回答。

“她是谁?为何会招惹上洪漕帮的人?”

“她叫文紫璇,就是儿子上回陷落倪家庄时遇上的人。至于洪漕帮,貌似是他们的副帮主和倪家庄有勾结,一心想要擒获紫璇姑娘。”

“你去找她了?”方乂安的音调升高了。

“没有。爹,这真的是巧合,我刚到嘉兴的那天晚上无意间撞见了倪家庄的人,听到他们正在到处追捕她,还听说她受了很重的伤,所以……”

“所以你去找她了?”

“我……可是,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她身处危难,帮一帮也是应该的。”

“帮一帮,你说的倒是轻巧?没你救她,她也不见得会死了,可是你这一帮,会给自己惹来多少麻烦!如果不是我今早想去酒坊看看,你!还有杨焕准备怎么办?还有方家,都会被你连累。”

“是儿子错了,不该把敌人往自家引。”

瑾瑜会错了意,急的方乂安从椅子上跳起来,三两步走到他面前:“你的错,不在于带她到酒坊躲避,而在于拿我的话当耳旁风,非要掺和这些事情。上一次你深陷倪家庄,如果不是我有些关系,你以为你还能活着在这里和我说话吗?我只有你一个儿子,难道你想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你想讲江湖义气,那你可有想过你的母亲!”

方乂安越说声音越大,似乎唯有大声吼叫才能释放出他此刻的无尽焦虑。

父亲所言不无道理,瑾瑜赶忙跪下:“儿子思虑不周,请父亲责罚。”

见他态度有所松动,方乂安心中稍安,问:“知错了?错在哪里?”

“罔顾父亲教诲,轻易踏足江湖,不孝一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却行事冲动,不顾风险,让父亲担忧,不孝二也。”

倒是令人满意的回答,方乂安的怒气又少了些:“以后再遇到这种事,还这样鲁莽吗?”

“不会了。儿子定会用心练武,还要遇事沉着多用脑子,尽量不让自己陷入危地。”

方乂安眉头一皱,“尽量?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还想着蹚浑水?”

瑾瑜慨然答道:“爹关心孩儿的安危,才会千叮咛万嘱咐,这些儿子都很感念,也会尽可能地保护自己。可是人生在世,不可能永远高高挂起,明哲保身。我虽非江湖人,可是救死扶伤也不是只有江湖才讲的道理。

如果遇到困苦穷途之人,难道要我冷眼旁观?爹,如果遇到这种情况,难道你能置之不理?更何况,紫璇姑娘曾多次出手救我,别人我或许可以硬起心肠,但是对她,儿子做不到。”说罢,他伏地再拜,等待父亲责骂。

方乂安仿佛被他这话打败了,他扶着书案,眼神中充满了失望和害怕,断断续续地说了“你”“也”“怎么”几个字,便住了口。

他拖着身子回到书案后再次坐下,用疲惫的声音说道:“海宁陈家是我们的老主顾了,陈太夫人你以前也见过的。他家来人要二十坛状元红,你去跑一趟吧。”

瑾瑜着实没想到,等来的是竟然是一庄差事:“可是,紫璇她……”

方乂安低着头,声音发闷:“她既与你有并肩作战的情谊,我定会好好照看她的,你不必担心。”

听到他这样说,瑾瑜才放下心来。

“这批货要的急,我已经让人准备好了,你今日便出发吧。”

难得方乂安气消的这么快,即使觉得仓促,瑾瑜也不敢再多问,立刻便要起身出门。

快走到门首时方乂安又说:“先下去包好你的伤,出门记得带上伤药。”

方乂安的害怕从何而来?他怕的到底是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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