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退休回到系统空间后的每一天夜里,余逢春都会做梦。
这绝对是病,但不好治,医疗服务机构认为他的失眠多梦与退休后的应激反应有关,给他开了一大堆药,余逢春吃了许多,但没见起色。
药物让梦变得沉重,黑沉沉的,像粘稠的泥潭,没有任何具体的、值得回忆的内容,人在其中,被裹着下沉。
而重新回到任务世界的第一夜,余逢春满身脏污地睡在同样没干净多少的地毯上,却难得梦见一片安宁空旷。
他看到了比第八星系更远的星空,来自刚刚清扫结束的战场。巡视舰的外层,星空比钻石还灿烂,余逢春盘腿坐在窗前,发呆片刻后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来人甚至不需要开口,在他发出声音的那一秒钟,余逢春就知道是谁。
“我不想回去。”他说,没有回头看。
梦中人道:“我不是来带你回去的。”
余逢春笑了一下,低下头,看着嵌在自己手腕上的银色圆环。
这是句谎话,所有人都知道,但这句谎话让人感觉安慰,所以余逢春不会拆穿。
“快结束了吧?”他道,声音轻得像一缕叹息。“仗快要打完了。”
“……”
来人默然无语。
在驶过某一刹那的光晕时,玻璃倒映出他们两个须臾的映像。即使是在梦中,余逢春也努力去寻找身后人的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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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睁开眼,原本模糊的视线已恢复清晰,眩晕疼痛的体感也降低到可以忍受的范围内,余逢春平躺在地上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身上臭得要命。
“我没事了?”他向系统确认。
0166道:[差不多了,但最好避免那些过于剧烈的运动,修复程序不是万能的。]
余逢春表示了解,先出门去外面巷子,确定两边无人后,把至今还在强制关机的机器人拖进房子。
庇护所的墙体包括进出门都用了当时余逢春能找到的最好材料,可抵挡TG84进攻型武器全力一击,在确定任务计划之前,余逢春哪儿都不会去。
设好防御加密,把机器人推到门口角落,余逢春慢悠悠地扯下破布一样的衣服,一步一晃悠地往浴室走。
0166已经很有眼色地把热水打开了。
热气氤氲,余逢春路过镜子往里走,途中在镜子里瞥到一具布满伤痕的躯体。
“像拼图。”他和0166分享。
0166回答:[严格意义上,你现在的身体就是被拼出来的。]
好无趣的回答。余逢春耸耸肩,踏进热水。
“来给我讲讲主角,他现在怎么样了?”
[上将。]
因为舒适闭上的眼睛再次睁开,余逢春诧异道:“升这么快?”
没记错的话,他死的时候,主角还只是个大校,六年而已,居然已经到上将了。
[他升得慢是因为一直跟在你旁边,后来你放他上战场,速度自然就起来了。]0166说,简单翻了翻资料,[而且,你死后没多久,他就升少将了。]
战后集体算功勋是正常的,但即便如此,速度还是不对劲。
“他……”余逢春迟疑一秒,“他发动政变了?”
[说好听点,失败的才叫政变,成功了叫革命。]0166纠正道,又话锋一转,[不过很遗憾,没有,他是正常升上去的——如果你一定觉得其中有蹊跷的话,我倒是可以给你一个理由。]
“什么理由?”
0166没吭声,只在资料库里调出一张图片,甩到余逢春眼前。
是一张星网论坛的截图。
论坛帖子的标题没有截干净,隐约能看到“联姻”两个字。
余逢春眯起眼,沾着水的手指向两边滑动,一张相当正式的照片跳出来。
像是几百年没有见过的人出现在眼前,那人身材高挑,军装挺括,胸章熠熠生辉,眉眼锋利,朝镜头来的一瞥似刀似剑,只比曾经多了些许风霜。
邵逾白。
“他要和谁结婚?”
[第三军指挥官的儿子,姓穆,有印象吗?]0166说,[没有照片流出来,你要是需要,我可以去给你查。]
“穆”这个姓很有说法,能勾起余逢春很多回忆。
“不用了,”他果断拒绝,“我不认识他,我对他爹还没数吗?”
联合作战时,第三军的副指挥官叫穆锋,性格阴险毒辣,和余逢春很不对付,私底下经常说他坏话,连带着对当时余逢春的副官邵逾白都很不待见,动不动就使点小手段,让大家都不舒坦。
谁能想到六年后他俩还能结成亲家。
太诡异了。
余逢春在水里打了个哆嗦,洗干净自己后往卧室走,有意不看身上的缝合痕迹。
房子住人后会自动启动清洁系统,现在地板上的灰已经看不见,卧室床品也换了套新的,只是闻上去仍然有股陈旧的气味。
余逢春脱力一样倒在床上,慢慢挪进被子里。他还是很累,想睡觉。
“你之前说观测到任务世界有崩溃趋势,是什么意思?”他强撑着睡意问。
[说不好,]0166道,[得等你见了主角以后自己判断。]
“邵逾白在哪儿?”
0166:[现在是4月份,不是他的外出巡视期。]
邵逾白现在领着的是以前余逢春的直系部队,联盟第七军。
这支军队和其他几军不同,没有固定的驻扎地,一般留守中央要塞,如果邵逾白不在巡视期,那他就只能在中央星——
余逢春:“……第一星系。”
[对。]
“……”
余逢春在第八星系,没钱没权没人脉,要他拖着一副随时都能碎掉的身子,跨越比命都长的距离去第一星系,拯救一位快要结婚的联盟上将。
谁看到不得夸一句命苦。
好累。余逢春闭上眼,准备就这么躺到死。
睡意如泡沫一般将他覆盖,而就在余逢春即将睡着的下一秒钟,0166又突然开口,打破了宝贵的沉默:
[我以前一直以为他喜欢你。]
“……”
余逢春睁开眼睛,眼神清明。
“怎么可能,”好像这是件多么好笑的事,他笑着说,声音中听不出困倦,“我以前都干过什么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邵逾白是他的副官,同样也是联盟安排给他的监视者,他怎么可能——
一幕幕旧日记忆随着讲述在眼前划过,留下短暂的光晕。
余逢春回忆模糊的过去,找不出半点情爱痕迹,于是把系统的猜测当成笑话。
他们是朋友,是对手,是很有默契的合作者,像两只同样被困在囚笼里的野兽,在彼此对抗的同时,也汲取着不属于自己的温暖。
余逢春很确定邵逾白不喜欢他。
只是偶尔,余逢春会觉得邵逾白看来的眼神很奇怪。
遥远的、复杂的,藏着很多说不清的东西。
隔着很远,让他的心颤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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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恢复好精神有了出门的力气,已经是12小时之后。
余逢春从衣橱里找来一套整洁衣服,和许多没过期的脂粉,对着镜子鼓捣好久,等镜子里那个或许现在还挂在联盟通缉令上的余逢春消失,才满意地换好鞋子。
[你确定这样行吗?]0166问,[我刚才登录了一下军方星网,你的通缉令已经被撤销了,但在很多节点还留有你的个人信息。]
意思是如果余逢春被注意到,那他的真实身份仍然很有可能被挖得一干二净。
如今不在战时,余逢春的价值贬损许多,或许死了的他在某些人看来更顺眼。
余逢春只用脂粉修饰了部分面部特征,能躲得过人眼,但在机器检测面前就如同一张白纸,毫无作用。
可余逢春却丝毫不担心。
“他们没有我的基因密码,”他一边开门一边说,“我去死之前有人登陆进总基因库,把我的信息全删掉了。”
[哇,]0166没想到这个,干巴巴地应了一声,[谁?]
这是它的失误,系统本该清楚宿主在任务期间的一举一动,可0166当时初出茅庐,被即将到来的60分成绩单砸得很不清醒,消沉过一段时间,所以任务后期发生了什么,它不是很了解。
余逢春当然也想到了那段时间系统的死样子,“不告诉你。”
他得意一笑,抬腿迈出门。
他清醒出门的时间拿捏得刚刚好,坦尾星一日一次的清理任务刚好结束,居民陆陆续续地出门,余逢春看到一对年轻的小夫妻从斜对门走出来,男的踹开挡在地上的垃圾桶,带着女人往大道上走,赶在下一轮清理开始之前买点生活用品。
新邻居的出现并没有引起他们的关注,坦尾星贫瘠得太厉害,人总是来来去去,过不了多久就会换一批,小夫妻只隐约觉得这次新来的邻居白得很,身材清瘦修长,像是刚生过大病。
再多的,就没有了。
余逢春也没有和他们打招呼。
夜幕即将降临,天边挂着一层浓艳的紫,更靠近光源的地方透出一层浅淡通透的蓝,飞行器从高空驶过,离得太远,缩成一个又一个的小黑点,像很久之前看过的鸟群。
余逢春立在拐角处仰头看了会儿,等飞行器消失在视线末,才低下头,凭着记忆朝一个方向走。
街道上来往的行人逐渐就多了起来。
细碎的砂石铺在脚下,偶尔还有些墨黑的碎片掺杂其中,是之前炸毁在星球上的机甲残骸,因为碎得太厉害,难以回收,所以干脆用作铺路的原料。
每走一步,余逢春都能闻到昔日的战火气息,伴随着一点消毒药水的气味,和满口满腔的鲜血。
人群逐渐就在道路上汇聚成一条河流,不少人会在某个岔路口拐弯消失,但还有一部分人就如同余逢春一样,目标明确地朝着更远更隐秘的方向走去。
[你要去哪儿?]
“黑市。”余逢春回答。
他穿了一身从衣柜里掏出来的灰白色兜帽衫,衣服是照他以前的尺寸买的,他现在瘦了很多,所以衣服宽宽大大,帽子往脑袋上一盖,能遮住大半张脸,显得他年纪很小,像个从家里跑出来玩的孩子。
“我现在的情况肯定是坐不了正规航班的,只能看看有没有偷渡船。”
[从第八星系偷渡到第一星系?]0166有时候很刻薄,机械音都藏不住那种嘲弄,[你真是敢想敢做。]
“先离开这里。”余逢春耐心和它解释,“我的旧识都不在坦尾星。”
具体在哪儿,余逢春也不清楚,反正肯定不在这颗星球就对了——坦尾星发生过太多事,且没有一件是好事,很晦气。
余逢春没费多少劲就联系到了一艘最近要离开坦尾星的飞行器,负责联络乘客的是个长着络腮胡的男人,脸很红,个子不高,只到余逢春胸口。
余逢春问他:“具体什么时候离开,定下了吗?”
络腮胡摇摇头,“定不下,把钱交给我,要飞的时候会联系你的。”
余逢春闻言瞥了他一眼。
偷渡飞行器确实有这个说法,一旦提前定下具体时间,要是哪个乘客被逮住,那整条线都要倒大霉,所以一般由一个联络人负责通知,比较安全。
但这个做法使得绝大多数的风险都转嫁到了乘客身上,一旦联络人跑路,那大家血本无归。
不过偷渡本身就是很冒险的事,计较这些细枝末节没意思。
“我不是计较这个,主要是比较急,能三天内离开吗?”余逢春又问。
络腮胡继续摇头。
“走不了。”他说,“最近半个月都走不了,你要是着急,去买正规票。”
余逢春皱眉。“为什么走不了?”
“你不知道?”络腮胡神色有些警惕。
余逢春没吭声,从兜里掏出一块小指大小的晶石放在柜台上。
络腮胡收下,递给他一张折得皱皱巴巴的纸。
“坦尾星最近有大事,上面查的很严,各种偷渡船都走不了。”他说,“好像是要开个拍卖会还是怎么着的。”
“拍卖会?这里?”余逢春不理解,什么拍卖会会开到这里来,生怕自己赔的不够多吗?
“对,上面还挺重视的。”络腮胡同样也不理解,但他很尊重,“重视就说明有钱赚,起码有好处拿,所以最近都飞不了。”
余逢春明了,将那张皱皱巴巴的纸折了三折后塞进口袋,离开店铺,没有买票。
[不走了?]0166问。
“先不走了。”余逢春说,逆着人流向上走,“查查拍卖会是怎么回事。”
事出反常必有妖,反正也走不了,余逢春要看看里面究竟在闹什么幺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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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门声响起,邵逾白抬眼看向窗外,发现天已经黑了。
他丝毫没有注意到,过去两个小时,他完全陷入在自己的思绪中。
“进。”
副官推门进入,看到邵逾白后条件反射地提醒道:“上将,您10分钟后有个约会。”
“我取消了。”邵逾白盯着光脑,头也不抬地说。
“……”
副官没料到这个回答,穆小少爷很期待这次约会,之前三番五次来确认,副官都是得到邵逾白首肯后才跟他敲定,没想到突然就取消了,一点风声都没有。
“那,”他迟疑着开口,“那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有。”邵逾白道,“安排一下,两天后我要去一趟坦尾星。”
副官嘴比脑子快,一边脑子呆住一边利索地应下。
邵逾白心思没在他身上,听见应声后便挥手让他出去。
随着咔哒一声门锁合拢,房间重归寂静,只有光脑运行时细微的嗡嗡声在耳边回荡。
邵逾白闭上眼睛,仿佛极其疲倦地深吸一口气,有刹那间的弱势显露出来,好像盔甲碎裂。
可再明显的弱势也只有短短一瞬间,等再睁开眼,邵逾白的眼神重新变得凌厉清醒,透露出近乎严丝合缝的无懈可击。
手指微动,之前被隐藏的拍卖会邀请函再次放大。
坦尾星的地址像刀剑一样刺向人的眼睛。
而比刀剑更加锐利的,是点缀在末尾、几乎是用作装饰的三个小字。
那是一个人的名字。作为压轴拍品的相关信息之一,被列在邀请函上。
余逢春。
联盟新历6年4月,联合统一战线结束的第六年,余逢春死去的第六年。
邵逾白再一次收到了与他有关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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