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霉蛋来敲门时,霍然才醒过来,昨晚画了一宿的图,晌后便一觉补到了现在。
外头天色昏暗,他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刚要起身,就觉得身上有些异样。
霍然啧了一声,抬手覆在眼上重重叹了口气。动了动嘴却没出声,也不知道在骂谁。紧接着高声回道:“来了,稍等。”
倒霉蛋等了一会儿霍然才出来。“小霍将军,主上说你给的药有效果,问你要个方子,烦请小霍将军写下来。”
霍然还在置气,也不知道冲谁。“我不会写字。”
小姑娘一愣,随即泫然欲泣。霍然看她样子笑出了声,在她开口之前改口道:“会会会,别急了,你要愿意就进来等会儿。”
小姑娘表情一松,接着瞬间垮了脸,应当是觉得自己真心倒霉。
霍然大开着门,在案边靠近火盆的地方给她放了个坐垫,自己坐在案前展开了纸。
小姑娘坐在一旁老老实实等他,踌躇一会儿,开口道:“你一会儿,陪我去拿药吧?”
霍然抬头看她,笑道:“怎么了?”
小姑娘撇了撇嘴,小声道:“药房里拿药的是只矛隼。”
霍然纳闷:“那你是……”
小姑娘低头,“兔子……”
霍然低头一笑,果然,胆子小还不太聪明。
“那你不怕你家主上?他可是狐狸!”
小姑娘摇头,“他脾气最好!就是难伺候一些……”
霍然拿舌头顶了顶自己腮帮子,“他脾气好?合着就我三天一巴掌,五天一飞脚?”
小姑娘捂嘴一笑,“你那是……”想到后面还有求于他,“活该”俩字在嘴里滚了一圈又被她咽了回去,“你是没见过别的妖王,不仅吃人,个儿小的妖怪也是想吃就吃!我们主上已经十分温柔了,白面军师怕他受人烦扰,还专门编排了很多谣言放出去吓人呢。”
“白面军师?”霍然想起在殿外撞到的男人,“他是什么人物?”
小姑娘朝天想了一会儿,“是个很聪明的大妖怪,跟随主上好多年了。”
“你主上很倚重他?”霍然来了兴趣。妖王防备他,霍然一直没机会接触妖王身边的人,若能结交这位白面军师,倒是个机会。
“嗯!很信任他!”
霍然点头,过会儿才道:“走吧,去拿药。”
快到药房时,霍然想起些与药性相克的食物,刚想叫住她,发现自己还不知道人家名字,于是转而问道:“你叫什么?”
小姑娘回头,“花葶。”
霍然嗯了一声,“那日与你一起为我治伤的姑娘呢?我还没谢过她。”
“她叫花萼,花萼姐姐今日不当值。”
霍然皱眉,开始印证自己的猜测,“那……其他姐姐们的名字呢?”
“嗯……花蕊、花瓣、花茎、花叶……”
霍然在她身后掐着眉心怕自己笑出声,“这些名字谁起的?”
“主上啊。”
霍然举起大拇指,“不愧是主上!”
真会省事啊!
“他自己记得住吗?”
花葶摇头,“他只会说‘你!去干什么!’”
霍然点点头,“他也从来不叫我名字,只会说‘你,滚出去!’”
“哈哈哈哈……”花葶乐得前仰后合。
霍然跟着进了药房。
一进门就看见了那个白面军师。
军师回头,看见笑得正欢的俩人,不禁也露出笑脸。
花葶见人屈膝福了个礼,脆生生叫了句军师大人。
“花葶来拿药了?正好,我帮主上拿了点茯苓泡水,你帮忙一起拿回去吧。”
花葶点头,拿着药方去取药。
霍然冲他点点头,“原来是军师大人,中午时冲撞了。”
白面军师微微一笑,不以为意。“霍将军医术高明,开的方子十分见效,主上已经好多了。”
这人倒十分随和,霍然有心交好,态度十分客气。
两人攀谈了会儿,花葶拿好了药就要回去,白面军师这才要走。
“以往不曾与人族来往过,今日一番交谈,将军果然博闻广识,日后有机会定要多多请教。”
“军师谬赞!”
“哦对了,你教的法子也十分奏效,主上还夸将军有办法,赞不绝口。”白面军师似是觉得新奇,笑意盈盈。
……
有办法个屁!霍然当场就想摔剑了,合着骂了半天他下流,自己找别人办了!
就他下流!他们家军师就上流了!
狐狸有礼数!狐狸的礼数都到家了!
霍然想破口大骂,怒气冲得脸都红了。却生生让他自己给按下了。
“小霍将军?”花葶没听懂,见他满脸通红,不禁疑惑,“你怎么了?”
霍然抬头,神色如常,笑道:“无事,天晚了,两位回去路上小心,在下告辞了。”
是夜。
霍然不知怎的夜里进了狐狸寝宫,只是今日湖绿色的帐子都换做了胭脂红,映着烛火暧暧透光。
霍然蒙头往前走,心里似是已有预期。走到床帐外猛地顿住脚步,那帐子不知何时换成了薄纱帐,狐狸红衾覆背趴在枕头上休憩,床头灯笼的暖光下肩颈手臂一片光洁,白得发亮。听见他来微微伏动,双手撑起身子从衾被里探出来,背上蝴蝶骨随着他用力凸起。
霍然呼吸一滞,目光随着被沿一寸寸掠过后背褪到了腰间。脊骨凹陷,纤细柔韧。
狐狸侧过头却不看他,只说道:“你教的法子很管用。”
霍然咽了口唾沫润了润嗓子,“那你为什么找别人……不找我?”
狐狸没说话,只是背对着他从帐子里伸出一只修长纤手,霍然赶紧上前握住,仍旧软软的,只是今日透着微凉。
狐狸手微微一缩,霍然不愿松开,“你手凉!我给你捂捂……”
狐狸果然不再挣开他,反而张开手指反握住他。霍然一只糙手被狐狸缓缓拉进帐中。
“你来。”
你来……这是?
霍然心念狂动,一想到狐狸叫他干什么不禁口干舌燥,况且他还……没穿衣服。
霍然动都不敢动,由着他牵手进去,隔着绛红的纱帐眼看要贴近腰腹,霍然粗粝的手掌摸到的却不是柔软温热的肚皮,而是冰凉的鳞片。
霍然一个激灵!一下子被吓醒了。
睁眼就看见自己的手伸出了帐外,竟攥着一条拇指粗细的小蛇。
霍然一个甩手将蛇扔到了一边。心中的惊惧和失落还没消退,对这蛇异常厌恶。
胳膊搭在额头上缓了一会儿,霍然有些烦躁。别说,物种不同性别倒是相似,八杆子打不着怎么会往这儿想?
起身拿起一边的碳夹把蛇挑起来,开窗户就要扔出去,一股凉风就把他身上的汗吹透了。
真冷,已经到了一年中最冷的时候。
霍然看看手里的蛇,一把捏住了蛇头,撬开了嘴去看,两排牙,没毒。随即就又关上了窗户,将蛇扔回了墙角。
“我不管你能不能听懂人话,你要敢咬我,蛇头给你剁了!寄人篱下懂点事儿,别给自己找麻烦,暖和了自己爬出去!”
说完霍然就皱了皱鼻子,真想给自己一巴掌!
狐狸身边有伺候惯了的侍女,奈何霍然这毛头小子整日殷勤,烦得要死。
霍然端着药碗进来时,没忍住瞥了一眼湖绿色的绸帐。
“我这儿用不着你。”狐狸也是刚回来,正要卸披风。
霍然把药端到他面前,“药是我开的,我得复诊不是?真要损害了妖王圣体,我这脑袋还不得出远门了?”
狐狸暗笑,披风丢给底下人,端过碗来一饮而……太难尽了!狐狸一边咳一边洒,霍然赶紧递帕子给他。
“好嘛!一碗药洒一半,您这一天改两顿吧?”
狐狸扬起碗就想砸他,随手将碗仍他怀里。
“学艺不精怪别人!”
“医术再好的大夫来了这药该难喝一样难喝啊!”
狐狸扬拳就要再打,“你再说……”
霍然赶紧躲了,“我我我……我的错,我个半吊子赤脚医生委屈您了!”
狐狸哼了一声往帐子里走,霍然心里咯噔一下,躲开了视线。
“我要午睡了,滚蛋!”
过了几天霍然在屋里再没见过那条蛇,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人监视了。不过他也无所谓,他在这各有神通的妖城住着,跟摊开了在人眼皮子底下裸睡有什么区别?就是狐狸派俩大活人站他门口他也没意见。
冬日北方天气干燥,山上风大,尤其不舒服。霍然每日换着方子给这狐狸滋补,今日煮粥明日炖汤,花了不少心思。
他不光往妖王身上下功夫,同那位白面军师也越发熟络,冬日无趣,还在一起喝过酒,只是谁都不敢喝醉,不甚尽兴。
今年冬天降雪格外少,腊月快过完了一场雪没下。霍然看着天气也有些犯愁,瑞雪兆丰年,这地都快干死了,来年若欠收,粮食未必能够。
谁知道傍晚时分,天突然阴了,入夜时分忽然就飘起了雪。
霍然高兴,兴奋地睡不着,他是真饿过肚子,饿着肚子行军打仗太遭罪了。思及此突然起了兴致,他前几日泡了药酒,本来想明日给妖王送去,此时按捺不住,竟想现在就去。
这莽夫说风就是雨,拿起酒壶就去了狐狸寝殿。
台阶上积了薄薄的一层雪,花萼今晚守夜,见他来了笑着迎上来。
“妖王大人睡了吗?”
花萼笑道:“主上不在。”
霍然一顿,这个点儿能去哪?
花萼接着说:“他去后山了,你有事明天再来。”
后山?妖王的宫殿都建在山前,后山有什么?总不能是去睡觉的,看来是真有事。
霍然一腔热情冷却下来,点了点头,将酒壶递给花萼,“麻烦你等他回来把这个给他。”
霍然说完就转身往回走,刚要下台阶,后面花萼突然叫住他。
“小霍将军!”
霍然回头,花萼提着酒壶上前几步。她穿了件石榴红的襦裙,姜黄色的衣袖,笑得十分暖人。
“小霍将军若是着急,现在去找他也行,不是什么隐秘的事。”
霍然听完咧嘴一笑,转头就往后山跑。
花萼掩着嘴眉眼弯弯笑了半天,这莽夫哪认得路?就这么横冲直撞地跑。花萼一抬手,袖间放出一簇萤光,在他前面引路。
霍然回头冲她笑了笑,跟着萤光往北跑去。
霍然随着一条羊肠小道往山上去,雪下得急,已经在地上覆了一层。霍然常年练武,脚下稳当,不由得越走越快,谁知那萤火还时不时压一压他的速度。霍然无法,只好放慢脚步,花萼这姑娘……人挺好。
萤火越飞越慢,霍然心里有些埋怨,这人也太好了?
正不满,一抬头,就看见妖王站在山谷间一块巨石上。
他脚边放着一只灯笼,山间风大,白色衣摆随着风来回鼓荡,长长的发带被吹到了身前翻飞,唯独他玉立不动。妖王微微仰着头,望着漫天飞雪,一手托着一只玉盏,一手举过头顶,布星一样向空中轻点。
他那神情,专注得好似遗世独立的神祇,雪中的精灵。站在高处,神情慈悲。
霍然移不开眼睛,这雪中神灵,在风中簌簌然仿佛落在枝头的蝴蝶,下一刻就要飞走了一般。
那是一只妖怪。
霍然心想。
正因是妖怪,所以才能那么美。他修炼了千年,才能比任何生灵都更近神性。
霍然好似全然忘记了刚上山时提及妖怪的恐惧与对异族的敌对防备,这天地灵气供养出的美妙生灵让他心生敬慕,又隐隐有些别样的渴望。
妖王时不时伸手进盏中一点,再转头对空中轻轻落指。霍然不错眼珠地遥遥望着他,原本以为他在抓什么,看了好久才发现他是在洒什么,而随着他转身,山间的风雪也在跟着流动。
霍然心中一动,感觉浑身的血都跟着热了一下,身后慢慢浸出汗来。霍然有种错觉,他好像……是在布雪。
霍然望着他痴痴上前两步,脱口道:“妖王大人……”
妖王突然听见动静,猛地回头,刹那间风雪都自他身后纷飞而来。
雪打在霍然脸上,他却无知无觉。
妖王看见是他,肩膀明显一松,脸上又添了些不耐烦。
霍然走到他跟前,低头看向他手中的玉盏,盏身很浅,里边的水却是盈盈蓝色。
“这是什么宝贝?”
“你问这个做什么?”妖王懒得跟他解释。
“告诉我嘛,我没见过世面。”霍然一贯耍无赖,只是这次并没有嬉笑,声音沉沉的,有些严肃。
妖王见他这样反倒不适应,老老实实答道:“碧玉海川盏。”
“干什么用的?”霍然将目光移回妖王脸上,直直盯着他。
“连接百川用的,可自百川取水。”
“你在降雪?”霍然语气肯定,他已经猜到了,只是想听他说。
妖王点头,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反常,“……是,怎么了?腊月一直没下雪,山上都快没水喝了。”
“只有山上吗?”霍然隐隐有些急切,似是迫切想要得到答案,或是别的什么,到此时语气已经变得有些强势了。
妖王只能仰头看他,好似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堰城也会下!这周边都会下!小兔崽子,合着你盘算我的宝贝呢。”说着就侧身将手中的玉盏收进了袖子里,嫌恶地撇了撇嘴。
霍然盯着他,眸光流转,眨了眨有些湿气的眼睛,跟着一笑,“是,这样的宝贝,谁不喜欢。”
霍然抬头看着这漫天的白雪,不知他短短二十年人生里,有几场雪,是这心软的妖怪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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