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过去,秋风渐起,街边的梧桐树叶开始泛黄。
长生依旧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
有时运气好,能讨到几个铜板,有时运气差,一整天都颗粒无收,只能喝点冷水充饥。
他变得越来越瘦,肋骨一根根凸出来,走起路来都轻飘飘的。
怀里的香囊成了他唯一的念想,夜深人静时,他会把它贴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汲取温暖。
这天,长生在城隍庙附近乞讨。
他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眼前一阵阵发黑。
不远处有个卖包子的摊子,热腾腾的蒸汽在冷空气中格外馋人。
他咽了咽口水,鼓起勇气走上前:“行行好,给个包子吧……”
摊主是个胖胖的中年妇女,瞥了他一眼,不耐烦地挥手:“去去去!别耽误我做生意!”
长生不肯走,眼巴巴地看着笼屉里的包子。那妇人见状,抄起擀面杖就要打他:“小叫花子,找打是不是?”
长生吓得后退几步,却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
“哎哟,我的新衣裳!”尖细的女声响起。
长生回头,看见一个穿着绸缎旗袍的年轻女子正怒气冲冲地瞪着他。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长生慌忙道歉。
“你知道这衣裳多贵吗?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周围渐渐围上来一些人,对着长生指指点点。
“这小叫花子真不长眼……”
“王老板家的姨太太也敢撞……”
“活该挨打……”
长生站在原地,手足无措。
那女子越骂越难听,就在他要动手打他时。
“住手。”清冷的声音从人群外传来。
众人让开路,只见一个穿着月白长衫的男子缓步走来。
他约莫二十出头,面容清俊,眉眼间带着几分疏离。
“太太,何必跟一个孩子计较。”
“可他弄脏了我的新衣裳!”女子不满地嘟囔。
那人从袖中取出一块银元,递给他:“够赔了吗?”
女子眼睛一亮,连忙接过银元:“够了够了,老板真是大方!”
围观的人群见没热闹可看,渐渐散去。
那人这才转身看向长生:“你没事吧?”
长生摇摇头,不敢抬头看他。
这男子的衣着气质,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抬起头来。”
谢长生慢慢抬起头,那是他见过最美的一双眼,眼尾微微上挑,瞳仁黑得像墨,却莫名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忧郁。
“多大了?”
“十……十二……”
“家里人呢?”
“都死了。为什么要帮我?”
“就当是……积德吧。”
寒冬腊月,北风如刀。
谢长生蜷缩在破庙的角落里,身上只盖着几束枯草。
风雪从墙壁的破洞灌进来,在他单薄的衣服上结了层薄冰。
谢长生的意识开始模糊,眼前浮现出走马灯般的幻影。
他看见三岁的冬天,娘亲把他搂在怀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破屋外风雪交加,娘亲的怀抱是唯一的温暖。
“娘,爹什么时候回来?”
“快了,等桃花开了,爹就回来了。”
桃花开了一季又一季,那个男人始终没有出现。
他又看见六岁那年的除夕夜,娘亲不知从哪弄来一小块肉,小心翼翼地切成薄片,和捡来的菜叶子一起煮了一锅汤。
那天的汤特别香,他捧着碗喝得一滴不剩。
“慢点喝。”娘亲把自己碗里的肉片夹到他碗里,“娘不爱吃肉。”
这些记忆像潮水般涌来,又像潮水般退去。
长生的身子越来越冷,连发颤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看见娘亲临终前的脸,那双曾经美丽的眼睛深深凹陷,却依然温柔地看着他。
“双绵……”
长生想哭,却连眼泪都冻住了。
他终于明白,这世上最无用的就是情。
情换不来一顿饱饭,情救不回至亲性命。
就在他即将闭上双眼的那刻,一股暖意突然从胸口传来。
檀香的余味丝丝缕缕地钻进鼻腔,像是在做最后的挽留。
他不能死。
这个念头像火星,在将熄的生命中闪烁。
他要活着,要活得比任何人都好。
他要让所有看不起他的人都后悔。
可是太冷了……真的太冷了……
“这孩子还有气!”
清亮的声音穿透风雪,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长生感觉有人把他抱起来,那人的怀抱很暖,带着淡淡的脂粉香。
他费力地睁开眼,看见一张模糊的脸。
那是个极好看的男子,眉眼如画,皮肤白皙,身上披着狐裘大衣,领口缀着柔软的白色绒毛。
是那天出手相救的先生。
“小可怜,怎么冻成这样了……”男子轻声说着,把狐裘裹紧了些。
长生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
“玉楼哥,这乞丐小子脏得很,您何必……”
被称作玉楼的男子淡淡道:“好歹是条人命。”
长生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身上的破衣服已经被换下。
屋子里烧着炭火,暖烘烘的。
“醒了?”
长生抬头,看见那人端着一碗药走进来。
月白色长衫,领口绣着精致的云纹,比那日在雪中少几分华丽,多几分清雅。
“这……这是哪里?”长生怯生生地问。
“戏班的后院。”杜玉楼把药碗递给他,“先把药喝了。”
“谢谢……老板救命之恩。”
杜玉楼在他床边坐下,姿态优雅地翘起腿:“我不是什么老板,就是个唱戏的。你叫我玉楼就好。”
长生点点头,偷偷打量着他。
“你叫什么名字?”杜玉楼问。
“谢长生。”
杜玉楼沉默片刻,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以后有什么打算?”
长生攥紧手中的香囊,摇了摇头。
他能有什么打算。
继续乞讨,直到冻死在某条巷子里。
“若是没地方去,就留在戏班吧。虽然不能让你大富大贵,至少能有口饭吃,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长生愣住。
“我……我能做什么?”
“先从杂役做起,扫地打水,洗衣服,这些总会吧?”
长生连忙点头:“会的!我都会!”
杜玉楼的嘴角微微上扬:“那就这么定了。”
就这样,长生在戏班留了下来。
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打扫院子,打水,洗戏服,干各种杂活。
虽然辛苦,但至少不用挨饿受冻。
戏班里的其他人对他还算友善,只有大师兄总是看他不顺眼。
“小叫花子,动作快点!”大师兄常常这样呵斥他,“别以为玉楼哥可怜你,你就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谢长生不敢顶嘴,只能更加卖力地干活。
他知道,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必须谨小慎微。
唯一让他感到温暖的是杜玉楼。
虽然他总是淡淡的,很少笑,但长生能感觉到他隐藏在冷漠外表下的善意。
这天晚上,长生起夜,又看见杜玉楼独自坐在院子里。
月光如水,洒在他月白的长衫上,显得格外清冷。
“玉楼哥……”长生忍不住走上前,“您怎么还不睡?”
杜玉楼似乎有些醉,眼神迷离地看着他:“是长生啊……来,陪我说说话。”
长生在他身边的石凳上坐下。
夜风很凉,他忍不住打个寒颤。
“冷吗?”杜玉楼解下自己的外衫,披在长生身上。
那衣衫上带着淡淡的酒香和说不清的香气,很好闻。
“玉楼哥,您是不是……有什么心事?”长生小心翼翼地问。
杜玉楼轻笑一声,仰头饮尽杯中酒:“心事?谁没有心事呢……”
他转头看向长生,“长生,你相信情吗?”
谢长生愣住。
情?又是这个字。
他想起母亲为情蹉跎的一生,下意识地摇头:“不信。”
“为什么?”
“情……只会让人痛苦。”长生低声道,“我娘就是为了情,才落得那样的下场……”
杜玉楼沉默良久,才道:“你说得对……情之一字,最是伤人……”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说不尽的苍凉。
长生抬头看他,突然发现这个平日里光彩照人的名角,此刻竟显得如此脆弱。
“您也为情所伤吗?”长生忍不住问。
杜玉楼没有回答,只是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月光照在他修长的手指上,那双手白皙细腻。
长生看着杜玉楼眼中的泪光,心里五味杂陈。
他不懂什么是情,但他能感受到杜玉楼的痛苦,那种痛,和他失去母亲时的痛不一样,但同样深刻。
“玉楼哥……”长生轻声唤道。
杜玉楼似乎回过神来,擦了擦眼角:“不早了,去睡吧。”
长生起身,把外衫还给杜玉楼。
走了几步,他忍不住回头,看见杜玉楼依然坐在那里。
这夜,长生失眠了。
他想起母亲,想起杜玉楼,想起那个叫做情的字。
为什么这么多人为它痛苦,为它痴狂?
他不懂。
但他知道,他绝不要步他们的后尘。
寒冬渐深,戏班里的生活依旧。
长生每天干完杂活,就会偷偷躲在戏台后面看师兄们排戏。
他最喜欢看杜玉楼排戏。
无论是缠绵,还是忠义,杜玉楼都能演绎得淋漓尽致。
有时看着看着,长生会不自觉地模仿起他的身段和唱腔。
他发现自己对唱戏很有天赋,往往看一遍就能记住大概。
这天,他正在后院偷偷练习杜玉楼昨天唱的一段,突然听见身后有人鼓掌。
“不错嘛,小叫花子还挺有天赋。”
长生吓了一跳,回头看见大师兄抱着胳膊站在那里,脸上带着讥讽的笑。
“大师兄……”长生紧张地低下头。
“怎么?也想学唱戏?”
长生不敢说话。
“我告诉你,戏班不养闲人。你一个打杂的,老老实实做你的活,别整天想些有的没的!”
长生握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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