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时,闫如意睁开了眼睛。
陌生的天花板,暗红色的帷帐,还有萦绕不散的沉香气味。记忆如潮水般涌回——梦觞楼、沈醉、《梦殇》画...她猛地坐起,一阵眩晕袭来。
“慢些。”沈醉的声音从床边传来,“记忆融合后需要时间适应。”
闫如意转头,看见他坐在扶手椅上,眼下挂着浓重的阴影,似乎整夜未眠。晨光中,他看起来没那么可怕了,反倒像个疲惫的普通人。桌上烛台已经燃尽,旁边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药茶。
“我睡了多久?”她的声音有些嘶哑。
“三天。”沈醉端起药茶递给她,“你的意识在整合两世记忆。”
三天?闫如意接过碗,温热透过瓷壁传递到指尖。药茶散发着苦涩的清香,她小心抿了一口,味道意外地熟悉——是如玉常喝的那种安神茶。
“你想起来了,对吗?”沈醉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什么,“全部?”
闫如意放下碗,让记忆在脑海中流淌。她既是25岁的古画修复师闫如意,也是23岁投井自尽的明代闺秀闫如玉。两种身份如交织的丝线,再也无法分开。
“嗯。”她点点头,“包括...我为什么跳井。”
沈醉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他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左腕上那些伤痕,眼神变得深不可测:“为什么?"”这个活了三百年的长生者,此刻声音竟有些发抖。
闫如意——现在或许该称她为如玉更贴切——深吸一口气:“因为我听到了你和玄虚子的对话。”她注视着沈醉的眼睛,“长生术的第三个代价。”
沈醉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刮擦出刺耳声响。他背对着她,肩膀线条紧绷:“你不该知道那个。”
“但我知道了。”闫如意掀开被子下床,发现自己穿着一件素白的真丝睡裙,样式简单却精致,“你当时只听了前两个代价就急着答应,没听到最重要的部分。”
她走向沈醉,大胆地拉住他的手。触感依然冰凉,但不再令她恐惧。沈醉明显一震,却没有挣脱。
“第三个代价是什么?”他声音沙哑。
闫如意引导他触摸自己左眼角的泪痣:“玄虚子没说完整。长生术确实能让你不死,但每使用一次《梦殇》召回我的转世,都会消耗你自己的魂魄。”她轻抚沈醉手腕上那些伤痕,“这些不是失败的标记,而是魂魄撕裂的痕迹,对吗?”
沈醉的瞳孔微微收缩。他抽回手,转身走向窗前,阳光将他修长的影子投在地板上:“不重要。我答应过会一直找到你,无论多少次。”
闫如意胸口发紧。三百年来,这个男人一直在消耗自己的灵魂寻找她,而每一世转世者都因无法承受记忆融合而早逝...直到现在。
“如玉...不,如意,”沈醉突然转身,“你现在拥有全部记忆,应该明白《梦殇》不是普通的画。它是...”
“囚笼。”闫如意接过话,“玄虚子用它困住我们的灵魂,让你以为只有不断召回转世者才能与我重逢。”她走向梳妆台,拿起那面铜镜,“但真相是,我从未真正离开过。”
镜中映出她的脸,左眼角的泪痣鲜红如血。当她的手指触碰镜面时,涟漪荡漾,显现出《梦殇》的画面——镜中女子依然保持着伸手向外的姿势,但表情不再哀戚,而是带着决然。
“那晚我投井不是为了逃离你,”闫如意放下镜子,“是为了打破玄虚子的咒术。井水通阴,能暂时切断《梦殇》与现世的联系。”她苦笑,“但我没想到你会那么快找到道士...”
沈醉的脸色变得惨白。他踉跄后退,撞翻了小几上的烛台:“所以这三百年来...我一直在...”
“帮他收集我的灵魂碎片。”闫如意点头,“每一世转世者死亡,都会有一部分魂魄被吸入《梦殇》。现在,只差最后一片了。”
房间陷入死寂。沈醉站在原地,阳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竟显出几分脆弱。闫如意突然注意到他的右手在滴血——大概是被翻倒的烛台划伤了。
她毫不犹豫地撕下一截床单,走过去抓起他的手。沈醉明显想抽回,但她握得更紧了:“别动。”
伤口不深,但很长,横贯掌心。闫如意小心地包扎着,能感觉到沈醉的目光落在她发顶,灼热得几乎实体化。
“为什么?”他低声问,“你知道我做了什么...为什么还...”
“因为你不是怪物。”闫如意打好结,抬头直视他的眼睛,“只是一个被欺骗的可怜人。”
沈醉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三百年来第一次,有人触碰他不是为了伤害或逃离,而是...治疗。这个认知让他胸口发紧,几乎喘不过气。
“玄虚子要完整的灵魂做什么?”他强迫自己回到正题。
闫如意走向衣柜,挑了一件墨绿色的旗袍换上——这是30年代那位转世者的衣服,意外地合身。
“长生术从来就不是给你的礼物。”她系着盘扣,“他需要两个纠缠三生三世的灵魂作为祭品,打开阴间大门。”她转身面对沈醉,“我们只是他选中的媒介。”
沈醉眼中暗红涌动,但很快平息。他走向闫如意,伸手抚过她旗袍上的绣纹:“这件衣服...是1943年的如玉最喜欢的。”
“我记得。”闫如意微笑,“你在霞飞路那家裁缝店定制的,花了三根金条。”
沈醉的手停顿了一下:“你真的...全部记得?”
“嗯。”闫如意点头,“从万历年间到现在,每一世,每一次相遇...甚至那些失败的融合。”她轻触他的伤痕,“很疼吧?”
这个简单的关心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刺入沈醉早已麻木的心脏。他猛地将闫如意拉入怀中,力道大得几乎要揉碎她。沉香与陈旧纸张的气味包裹着她,冰冷却令人安心。
“值得。”他在她耳边低语,声音破碎,“如果最终能换来完整的你,三百年的等待都值得。”
闫如意在他怀中放松下来。很奇怪,这个拥抱感觉如此熟悉,仿佛他们昨天还这样依偎过,而不是隔着几个世纪的血泪与误解。
“现在怎么办?”她轻声问,“《梦殇》里的灵魂...”
沈醉松开她,眼中闪过一丝决然:“毁掉它。”
“不行。”闫如意摇头,“那会让我们魂飞魄散。《梦殇》已经与我们的灵魂绑定太久了。”她思索片刻,“得找到玄虚子当年留下的解咒方法。”
沈醉皱眉:“三百年来我搜遍所有古籍,从没找到...”
“因为你找错地方了。”闫如意突然想起什么,快步走向门口,“跟我来。”
她带着沈醉穿过走廊,来到一楼那间从未进去过的书房。推开门,灰尘在阳光中飞舞。房间中央是一张巨大的红木书案,上面摊开着一本古旧的册子。
“《梦华录》?”沈醉疑惑地拿起册子,“这只是如玉...你的画谱。”
闫如意翻开特定的一页,上面画着各种镜子的图案:“不,这是密码。”她指着画中镜框上的花纹,“看这些纹路,组合起来是什么?”
沈醉仔细端详,突然倒吸一口冷气:“道门解咒符...你什么时候...”
“投井前一晚。”闫如意微笑,“我知道你会保留我的遗物,所以把解咒方法藏在了最显眼的地方。”她轻叹,“可惜转世后的我一直没能看到...”
沈醉的手指抚过那些精细的纹路,三百年的重担似乎轻了些许:“需要什么材料?”
“一面纯银镜子,朱砂,还有...”闫如意的声音低了下去,“施术者的心头血。”
沈醉毫不犹豫地解开衬衫纽扣:“现在就可以。”
“等等!”闫如意按住他的手,“不是你的。玄虚子才是施术者,我们需要他的血。”
沈醉的表情阴沉下来:“那个道士三百年前就...”
“不,他一直都在。”闫如意指向窗外,“在梦觞楼的每一面镜子里。”
仿佛回应她的话,屋内的几面镜子同时泛起诡异的波纹。一张苍老的面孔在其中一闪而过,枯瘦如柴的手指扒着镜框,似乎想挣脱出来。
沈醉本能地将闫如意护在身后:“原来如此...他一直在等待最后一个灵魂碎片。”
“今晚子时。”闫如意低声说,“当《梦殇》完全激活时,他就能突破镜面束缚。”
沈醉冷笑一声,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银刀:“那就给他一个惊喜。”
正午的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斑斓的光影。闫如意突然想起什么:“那些转世者...她们还被困在镜中界吗?”
沈醉的表情变得复杂::她们是你灵魂的一部分,只是...不够完整。”
“能释放她们吗?”
“风险很大。”沈醉摇头,“如果现在打碎镜子,可能会惊动玄虚子。”
闫如意咬住下唇。她记得镜中界里那些女子的面孔,每一张都承载着一段短暂而痛苦的人生。最年轻的席芸,死时只有17岁...
“有办法的。”她突然说,“如果我能完全掌控《梦殇》,就能在解咒前释放她们。”
沈醉皱眉:“太危险了。画中的灵力会反噬...”
“相信我。”闫如意握住他的手,“我是唯一一个完整融合的转世者,记得吗?”
沈醉望进她的眼睛——那里面既有现代女孩的坚定,又有古代闺秀的温柔。三百年来,他第一次感到某种名为“希望”的情绪。
“好。”他最终同意,“但我在旁边守着。”
午后,闫如意独自在花园散步。梦觞楼的白玫瑰依然盛开,花瓣上的露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弯腰轻抚一朵花,突然听到轻微的啜泣声。
“席芸?”她轻声呼唤。
花丛中浮现出少女半透明的身影,比在镜中界时更加模糊:“如意姐...你要小心。”席芸的声音如同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他一直在看着...”
“玄虚子?”
少女点头,眼神惊恐:“不只是他...《梦殇》里的那个你...她变了。”
闫如意背脊发凉:“什么意思?”
但席芸的身影已经开始消散:“去看画...子时前...一定要...”话未说完,她就像晨雾般消失了。
闫如意快步返回主楼,直奔二楼的藏品室。《梦殇》依然悬挂在原处,但当她靠近时,画中女子突然睁开了眼睛——原本哀伤的眼神变得冰冷而陌生。
最可怕的是,镜中倒影不再与镜外女子对称。倒影正缓缓转身,露出一个毛骨悚然的微笑,嘴唇蠕动:
“时辰...快到了...”
闫如意倒退几步,撞进一个冰冷的怀抱。沈醉扶住她的肩膀,目光锁定画作:“他开始了。”
“那不是我。”闫如意颤抖着说,“镜中倒影...是玄虚子操控的傀儡。”
沈醉的手在她肩上收紧:“比我想象的更快。”他转向闫如意,“我们得提前行动。现在就去准备解咒材料。”
暮色降临梦觞楼时,两人在书房完成了准备工作。纯银镜子摆在红木书案中央,周围是用朱砂绘制的复杂符阵。闫如意按照《梦华录》中的密码,在镜框上刻下解咒纹路。
“还差最后一步。”她放下刻刀,“需要一件与玄虚子有关联的物品作为媒介。”
沈醉沉思片刻,从颈间取下一枚玉坠:“这是他当年给我的'护身符'。”玉坠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绿光,“三百年来我一直戴着。”
闫如意接过玉坠,指尖传来刺痛感,仿佛握着一块干冰:“这里面...有东西在动。”
“他的分魂。”沈醉冷笑,“难怪能监视我三百年。”
他们将玉坠放在银镜中央。就在这时,整座梦觞楼突然震动起来,墙上的画框纷纷坠落。远处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是镜子!一面接一面地爆裂。
“他察觉了!”沈醉拉起闫如意,“得快!”
两人冲向藏品室,却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梦殇》已经从画框中浮出,悬浮在空中,画布上的景象完全活了过来。镜中倒影已经完全转过身,露出玄虚子那张枯瘦的脸!
“沈明远。”画中的道士开口,声音如同指甲刮擦玻璃,“你以为这点小把戏能骗过我?”
沈醉挡在闫如意前面,手中银刀寒光闪闪:“三百年的账,该清算了。”
玄虚子怪笑起来:“愚蠢!若不是我,你早随她一起入轮回了。”画布上的图像扭曲变形,“现在,把最后一个灵魂碎片交出来!”
一阵强大的吸力突然从画中爆发,闫如意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撕扯她的灵魂。她痛苦地跪倒在地,左眼角的泪痣开始流血。
“如意!”沈醉想冲向她,却被无形的力量弹开。
“没用的,沈明远。”玄虚子狞笑,“契约已成,今晚子时,你们两个的灵魂都将归我所有!”
闫如意在剧痛中抬头,突然发现《梦殇》中那个“自己”正对她做口型:
“镜...子...”
镜子!解咒的银镜还在书房!她用尽全身力气指向门口,希望沈醉能明白。
幸运的是,三百年朝夕相处的默契还在。沈醉瞬间会意,转身冲向书房。玄虚子怒吼一声,画中伸出无数苍白手臂试图阻拦,但沈醉的银刀划过,那些手臂如烟雾般消散。
闫如意挣扎着爬向《梦殇》,每移动一寸都像被千刀万剐。她必须拖住玄虚子,给沈醉争取时间...
“你以为他能救你?”玄虚子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回荡,“三百年前他亲手将你送入轮回,现在又要亲手毁灭你!”
闫如意咬破舌尖,用疼痛保持清醒:“不...他是在救我...每一次...”
她终于爬到画前,伸手触碰画布。刹那间,无数记忆碎片涌入脑海——不仅是如玉和历代转世者的,还有沈醉的!她看到他独自在空荡荡的梦觞楼里徘徊,看到他对着画像自言自语,看到他在每个转世者忌日时在井边焚香...
最震撼的是一段她从未见过的记忆:年轻的沈明远抱着如玉湿透的尸体痛哭,而玄虚子站在一旁,手中拿着一面与《梦殇》一模一样的铜镜,镜中映出的是如玉惊恐的脸...
“原来如此...”如意恍然大悟,“《梦殇》根本不是召回转世者的媒介...它是囚禁灵魂的牢笼!而沈醉...一直被蒙在鼓里...”
玄虚子的笑声戛然而止。他显然没料到闫如意能通过触碰画作读取记忆:“闭嘴!”画中伸出更多手臂,掐住她的脖子,“时辰已到,你的灵魂归我了!”
就在闫如意即将窒息的瞬间,一道银光划破空气,精准地刺入画布中央!是沈醉,他带着那面银镜回来了!
“现在,如意!”他大喊。
闫如意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流血的眼角泪痣按在画上。鲜血接触画布的刹那,银镜爆发出刺目金光,将整个房间照得如同白昼。
玄虚子发出不似人声的尖叫:“不——!”
金光中,《梦殇》开始燃烧,但不是普通的火焰——那是纯净的银色火焰,所到之处,画布上的图像纷纷消散。镜中倒影最先消失,接着是周围的景物,最后是画中央的女子...
“如意!快离开那里!”沈醉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但她做不到。随着《梦殇》燃烧,她感觉自己的灵魂也在被撕裂。这就是解咒的代价吗?与画同毁?
在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刻,她看到沈醉冲破金光扑向她,眼中是她从未见过的恐惧...
然后世界陷入一片银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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