虔诚的信徒躲进了青山寺里,祈祷日日供奉的佛菩萨护佑他们躲过这一遭。
面容姣好的女子尤其胆颤,绞断自己的长发,换上父亲或者哥哥的衣服,又用泥土抹了脸。
眼见着那些嚣张的兵踏过寺庙的门槛,簇拥着一个意气风发的小将军走进来,她们如惊弓之鸟一般从后门离开,往山林间逃去。
多么叫人为难的人。
这个从京城来的顾小将军,英姿飒爽,风流倜傥,怀春的少女只一眼便不得忘他,可未想他的骨子里却是如猛兽一般残暴的恶魔。
那些怀揣着成为将军夫人的梦,第一批被抓进将军府的女孩,也成了第一批刀下鬼。
顾承松,一双玄色的眸里,没有一丝感情。
是因被所爱的女子欺骗,所以才变得凉薄无情。
他自小在那个从未见过的哥哥的阴影中长大,从未得到过父母的爱,因此也不知该如何爱人。
直到他遇见铃兰,她挑他兴起,他便给她所有。
他那样痴情于她,却最终发现被她玩弄于鼓掌之间。
这样的羞辱,他岂能忍?
*
一个瘦小的女孩,刚缠了三寸金莲。扭曲了的双脚伤痕累累,才生出血痂,本不该走路,可又不得不走,于是磨破了血痂。血染红裹脚布,又渗出布鞋,每走一步,便落下一朵红莲。
她因此走得最慢,姐姐妹妹们顾不上她,推搡着从她身边经过。她站不稳,双膝跪在地上,石子磕破了膝盖,再没能爬起来。
顾承松看见了她,叫人拎着她的胳膊带到了自己面前。
她知道自己该对他作揖行礼,可挣扎几下未能爬起,只得匍匐在地,满眼惊恐地等着他发落。
顾承松冷眼看着她,面无表情地握住腰间的刀。
刀抽出刀鞘,却闻得身后传来一声:“阿弥陀佛。”
他皱起眉,回头看去。
被绳子反绞住双手的净莲,正垂着眼嘀嘀咕咕念着什么。听不清也听不懂,只觉得心烦意乱。
“闭嘴!”他怒瞪一眼,呵斥道。
净莲不理不睬,继续念念叨叨,声音愈发响亮,丝毫未把这位将军放在眼里。
顾承松原就烦躁的内心,瞬间更生怒火。
他转身走到净莲面前,抬起脚狠狠揣在他的腹部。
净莲踉跄倒地,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
可,依旧未曾闭嘴。
顾承松彻底被激怒,他脚踩在他的心口,又挥起拳头狠狠砸在他的身上。
老态龙钟的身体,何以能抵抗这样的外力。
未几,净莲已不能发出声音,只剩下苍白龟裂的双唇,还在颤抖地一张一合。
直到有兵过来汇报:“将军,那个小女孩逃走了!”
他才收住手,回头看去,哪里还能找到小女孩的影子。
净莲终于闭上了嘴。
而顾承松也意识到,自己刚刚上了他的当。
上当?
他现在最讨厌上当了。
上了那个女子的当,如今还要上这个秃驴的当?这些人当自己是什么,可以随意戏弄的青楼妓女吗!
他冷笑一声,猛地抽出大刀,对着净莲砍下。
“住手!”身后传来惊呼声。
声音明明很远,可是下一秒便有人死死握住了他的手腕。
他惊诧地侧头看去,想看一看是哪个不要命的,竟胆大包天到敢来叫他住手!
……
然后,他看见了他这辈子最想见的人。
*
顾承艺,那个他从未谋面,却也从未躲开的哥哥。
*
顾承松一眼就认出了他,绝不会错。
因为他实在太像父亲了。
他继承了父亲深邃的双眼,硬朗的面容,挺拔的身姿,威武的气质。虽未着盔甲,未佩刀剑,只一身素朴的僧衣,仅此而已他却比自己更有将军之姿。
顾承松在认出他的这一刻,流下了泪水。
双眼朦胧之时,他又看见父亲对自己失望的表情,又听见他叹着气摇着头说:“还是承艺更优秀一些。”
父亲说的没错,他一点都没错,这个叫顾承艺的哥哥,如果不是幼年走失,他将比自己优秀百倍,他才是唯一能让父亲得意的孩子。
而自己,只不过是心怀鬼胎的妾室,为了稳定自己在将军府的地位,所以生出的残次品。
他苦笑了一声,竟有些不知所措。
此番千里迢迢赶来这里,为的就是找到这个哥哥。
因母亲告诉他,顾承艺在走失之时,身上带着父亲最为重要的一块兵符。只要找到这块兵符,他便将谋得大事。
他原本早就打算好了,只要找到顾承艺,不管发生什么,先逼着他交出兵符,然后一刀砍下他的首级,让世间从此再无此人。
可真当遇见了,他竟发怵了。
他在他身上看见了父亲的影子,因此怵了。
*
文空自知失礼,可又不敢轻易松开他的手腕。他决不允许有人伤害净莲师父,因是师父一手将他养大的。
养恩大于生恩。
他被送来青山寺之时,只有两岁,家在何处,父母是谁,如何来到这座寺庙,他已一概说不明白。
年幼的记忆早已不复存在,这些年他只记得与净莲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净莲待他如子,他怎可不敬他如父?
“求顾将军手下留情。”文空声音沉冷,根本不像求人的态度。
而且他依旧握着他的手腕,没有松手的意思。
顾承松闻得此声,浑身一颤——就连声音,也与父亲的如出一辙。
他低下头,闭上眼逼着自己冷静。
今日,他不可再任性,他要的是那个兵符,而非任何其他。有了兵符,他便能拥有一切,权力地位,女人财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他想明白了这些,再睁开眼,已经又恢复成了那个薄情寡义暴戾恣睢的小将军。
“求我手下留情?”
“嗯,求您,他是我的师父,我必须为他求情。若您心中有气未消,可拿我出气。”
“哦?有趣。”顾承松冷笑了一声,微抬下巴,眯眼看着他,“那你说说,我该怎样拿你出气呢?”
文空垂目,轻声说:“或打或骂,随意,只要……”他收住声,未曾把话说完。
“只要怎样?”他追问道。
沉默半晌,文空回道:“只要留我一条命。”
他知道,山下有人在等他,如果他今日死在这里,她不知该怎样伤心欲绝。
他承诺过她,与师父道别之后就会去找她,他不可食言。
顾承松听罢哈哈大笑道:“留你一条命?你可真敢说。口口声声为了师父,愿意被我随意处置,说的这样好听,不想实际上竟是个懦夫!你算什么东西,竟也敢来求我!你在我眼里不过是一条狗。我为什么要留你性命,莫不是这天下还怕少你一条狗吗!”
他肆意谩骂,为的不过是呈口舌之快。
父亲无数次击碎他的自尊,无数次让他在自我怀疑中痛哭。
他幼时从顾承松这里受到的痛苦,今日要加倍奉还给他!
他狠狠甩开他的手,手握大刀直指净莲。
文空心中一惊,扑过去要阻拦,却已被人反绞双手,按着肩膀跪下了。
“求您手下留情!”他抬起头,再一次哀求道。
顾承松歪着脑袋,心满意足地看着他卑微的模样,勾起嘴角,露出一个乖戾的笑。
“你放心,我不杀他。我其实没那么喜欢杀人,杀人很累的,杀多了,也会觉得无趣。”他说着,将刀收回刀鞘。
文空松了一口气。
但谢字还没说出口,就被顾承松狠狠踹中了心口。
疼痛难耐,却未曾倒下。是有人拉扯着缠绕住他的绳子,逼着他竖着身体。
他被像梅花桩一样踢了百来下,第一口血是什么时候从嘴里喷出的,他都已经不记得了。
鲜血满地。
他的身子发软得厉害,全靠那根绳子牵扯着。
但还好,承受住了这样的疼痛,救了师父,也留了一口气去见云心,一切都不算太糟糕。
*
夜幕降临,山岭间传来野兽的低吼。
顾承松终于累了,打了个哈欠,让人收拾了一间屋子供他休息。
有人趁机跑到他的身边,在他耳边说:“铃兰姑娘找到了,果然就藏在这座寺庙里。虽然身受重伤,但好在医治及时,所以没有性命之忧。要不要带她来见您?”
顾承松听罢抬了抬眉,淡淡道:“不着急,她既然受伤了,带来见我又能做什么呢,让她好好养伤吧。”
顿了顿,眼瞥已经奄奄一息的文空,说:“倒是这个和尚,把他带到我的屋子里去,我有话想与他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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