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松真的怵了。他本不是什么肝胆过人之人,他一如他父亲所说的那样,什么都不行,根本不配做一个将军。
他空有一颗坐拥天下的野心,却没有运筹帷幄的手段。只是日日受人簇拥,所以早已看不清自己。
面前的小和尚,明明没有说什么不可言说之语,却触动了他最紧绷的那根心弦。
他扭转大刀想让他永远闭嘴。
可猛地一抬头,却蓦然对视上远处的另一双眼睛。
“铃、铃兰姑娘。”他轻唤道,同时放下了刀。
到底是他爱上的人,他不想在她面前杀人。
他也知道,杀人是不对的。
*
铃兰一袭素朴白衣,全没画舫初见那日的娇艳欲滴。她今日未曾涂脂抹粉,也未戴耳坠发钗,长发只用白色的发带草草束着,搭在左肩。但也因此,更多了一份出水芙蓉般的脱俗气质。
她的脸色苍白,是因为被文怯用瓷片划伤了脖颈,流血过多所致。脖子上缠着纱,她觉得有些丑陋,因此捡拾了些凋零的野花插在纱间。
顾承松看直了眼,一瞬间对她失信耍弄自己的怨恨全都消失了。他当下在想,如若她此刻肯穿上凤冠霞帔,他什么都不计较,什么都答应她。
然,铃兰的眼里无他。
也不知她是否未曾听见顾承松唤她,她反正对他不理不睬,款步走到文念身边,毫不在意男女有别,挽住他的胳膊,抬起头嗲声问道:“小师父,你怎么跑这里来了?我到处找你。”
文念脸一红,心虚地低下头,想掰开她挽住自己的手,却又不敢太使力气,怕伤到了她,只得小声劝道:“你先回去休息,我这会儿有事。”
“有事?有什么事?会比照顾我还要重要吗?小师父,我可是快要死的人了呢!你就不怕你离开的这一会儿功夫,我就一命呜呼了?”
文念微微皱眉,轻声说:“别闹了,真的有事。”他转身欲走,却又不放心孤独惨死的师兄,进退两难。
铃兰常常叫他难堪,他却总不知如何应对她。
铃兰听罢嘟起嘴,抬头看了看顾承松,又踮起脚往屋子里看了一眼。
下一秒,用手轻掩住嘴,故作惊讶道:“呀!杀人了,死去的是……文空师父?”然后淘气地看看文念,又看看顾承松,小声问,“是……你们俩杀的?”
“不是……”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回道。
铃兰眼咕噜一转,气呼呼地说:“好呀,你们杀人玩,这么有意思的事情,为什么不喊我一起?”
“……”
“我也要杀人玩,把刀给我,我去选个人来杀杀!”说着,便要去抢顾承松手里的刀。
顾承松护刀不能……不,他根本就没有想着拒绝她,她想要什么他都愿意给。
这把刀,给她也无妨。
铃兰不费摧毁之力,就将刀拿在了手中。凡人的玩具,对她而言轻得很,她却依旧装作羸弱,双手抱着刀柄,弯着腰气喘吁吁地喊道:“好重呀!文念师父,你帮帮我嘛!”
文念不语,转身便走。至于师兄,之后他会找时间来安葬他。
他烦她了。
才修成人的小妖精,根本不懂人心。
她明明看见了,屋子里死去的是自己的师兄,明明知道,平素里自己与师兄关系甚好,师兄死去,自己必然悲痛欲绝。
她已是人了,该懂得其间道理了,却仍在这种时候说玩笑话。
铃兰见他离去,怔怔地看着他,她想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你站住!”她在他身后喊道。
他不理睬。
“我让你站住,你聋了吗?”她丢了刀,要追过去。
这把世人皆赞的刀,竟被她像破烂一样丢弃。
顾承松急忙伸手接住了。
“铃兰姑娘,我……”
铃兰冷瞥他一眼,眼中无情,继而又对着文念唤道:“文念小师父,文念小师父!我受伤了,我脖子疼,我心口疼,我腿疼!你答应文怯师父会照顾好我的,你不能食言!”
“……”
她真的受伤了,所以身子虚弱走不快。
而文念却已没入拐角,寻不见踪迹。
*
顾承松见四下已无他人,便大胆追过来,牵住她的手,柔声说:“铃兰姑娘,你可还记得我?”
此话一出,他竟忍不住苦笑了一声。
他这样心心念念一个女子,因寻不到她,所以几乎屠城,而如今见到了,唯一的希冀竟然是,她还能记得自己。
铃兰贸然被他牵住了手,略显不悦,皱眉看向他,问:“你是谁?我为什么要记得你?”
“我、我是那天那艘画舫的主人,我姓顾,我叫顾承松。”他微微弯腰,与她的视线齐平,好让她能仔细看看自己。
“画舫?画舫是什么东西?”铃兰眨了眨眼睛。
“就是你闯进来的那条船,船上有人唱歌跳舞,有很多吃食。”顾承松并未觉得铃兰有什么不对劲的,只以为她是不谙世事,天真可爱。
他喜欢她的天之可爱,不同于那些急于给他卖弄女色,想要换取地位的女人,铃兰好像一朵未被俗尘烟火沾染的出水芙蓉。
铃兰低头沉默半晌,忽做恍然大悟状:“哦——我想起来了,你是顾公子!你那时帮我捻去了一只小虫子!”
顾承松听罢连连点头:“是我是我。”
但他没有等到铃兰接下来的话。
铃兰甩开他的手,什么话都没说,转身就走。
“……”
“站住!”顾承松追上去,拦在她的面前,“你就这样走了?”
“不然呢?”铃兰无辜地看着他,又提起裙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足,“难不成,还有不用脚走路的办法?”
“什么?”顾承松没听明白,但也无心去思考她的问题。他迫于知道她的心思,“你那日收了我的聘礼,就是答应与我成亲了,可为什么又不了了之?”
“什么是聘礼?”铃兰问道,不过这一次她是故意问的。
因为姐姐红蘼已经给她好好解释过了。
顾承松微微蹙起眉,看来原就不多的耐心,已经被铃兰消耗殆尽了。
他抑制住自己的怒火,说:“三媒六聘,成亲之态。你那日把媒人拦在屋外不理不睬,却也没将聘礼退还给我,这不就是答应了吗?”
“答应什么?”
“答应与我成亲,别再给我装傻!”顾承松终于忍不住,呵斥了一声。
铃兰愣了一下,心中想笑。
他怎么,不带面具也能变脸?比那梨园子里的老行家还要厉害。
虽然心里想笑,但脸上还是摆出了委屈的表情。因记得姐姐被孟柳寒骂的时候,就摆出了这样的表情。
铃兰水汪汪的眼睛里,渗出了泪水,泪水像晶莹的珍珠,一颗一颗地落下。
她哭得有模有样,光是落泪还不够,身子还跟着微微颤抖起来。
顾承松见罢,心下动容。
连忙收起怒容,露出一丝微笑,轻声说:“我、我只是有些急了。你明明答应过我的,为什么又一走了之?你来青山寺又为了做什么,这里都是和尚。别以为和尚就不需戒备,和尚也是男人,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独自一人在这里好生危险。”
铃兰咬着指尖,安静地听着他的话。
脑子里还在思考他说的每一个字,身子却已经猝不及防地被拥入怀中。
顾承松紧紧搂住她,在她耳边小声说:“今日与我成亲可好,然后我带你回将军府,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夫人。”
铃兰不适地扭了扭身子,伸手推着他的胸口,想把他推开。
但她没能推开。顾承松怕她逃走,所以将她搂得很紧。
而她也怕把这个有趣的男人吓走,以后就没了乐趣,所以没敢使出自己的力气。
“你别抱着我,你衣服上血腥味冲得我头疼,我不喜欢。”她嗲生生地抱怨道,娇羞可口。
顾承松放开她,笑道:“你不喜欢,我现在可以去换一件!你喜欢我穿什么样的衣服?我听你的,这就去换。”
“你问我?”铃兰伸出手指,点着下巴,想了想许久,嘿嘿一笑,“我喜欢你不穿衣服。”
“……”
“我听我朋友说,人呀,最麻烦的就是身上穿着的衣服,还有上面的什么玛瑙啦,珍珠啦,玉佩啦,硬邦邦的,总是会磕到牙齿,不好吃……对了,其实最讨厌的是香囊,香囊的味道可难闻了,要是一直放在身上,肉也会沾上那股子味道。真不明白它为什么会叫香囊,明明只有我们花才是香的,它是个什么东西。”
“……”顾承松又一次没听懂她在说什么,他盯着她的双眼,第一次冷静地思考她到底从何而来。
铃兰歪着脑袋迎着他的目光,问道:“你看着我干什么?你刚刚不是说了听我的嘛!那我说了,你又不照做,一点诚意都没有!既然如此,那我走了。我忙得很呢,没空跟你在这儿闲聊。”说着转身要走。
算了,管她是从何而来的,这样可爱的少女,就算是从地府里来的,他也要娶她回家。
“别走。”他又一次拦住她,并命令道,“跟我成亲!”
铃兰一怔,噗嗤笑了出来。她笑得有些放肆,捂着肚子直不起腰。
好一会儿,才停下来,一脸认真地问:“你给我什么好处?”
“你要什么,我都给你。”顾承松不假思索地回道,满目期期。
铃兰对他的答案很满意,点了点头说:“既然如此,那……等我想好了我再来找你!”说着悄悄掐住手指,捻起一阵风,吹乱庭院落叶,迷住他的双眼。
等顾承松再次睁眼时,已寻不到她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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