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亮起了火光,照亮了漆黑的屋子。
顾承松看着那支箭,紧皱起眉。他放开铃兰,迅速穿好衣服,提起刀便要出去。
当下他管不了那些许多,铁定了心偏要杀出个重围。
因陪着铃兰演了这一出夫妻戏,他自觉该演完。
人间的戏,需有个闭幕。
四面楚歌中,他仍想着这个闭幕,应是花好月圆,终成眷属。
他不想死了。
当然也不想做什么皇上。
他厌倦了杀人,也厌倦了勾心斗角。
他想今日会是最后一次举起父亲的刀,最后一次杀人。然后他要洗干净他的手,带着铃兰离开这个是非红尘。
有可以把人变成妖的办法吗?他想陪她做一只妖。
他回头看向床上的少女。
铃兰的双颊微微泛红,略显凌乱的头发斜披在肩,故意半遮半露着身子,蜷着腿坐在一片五颜六色的花瓣上——是她兴起之时泄出的,零落了满床满地。
顾承松见罢,想起刚刚的温存,嘴角扬起一抹笑。他伸手替她拉好衣领,温柔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
铃兰歪着脑袋看着他,不言不语。
她不曾开口挽留他,令他有些失望。本想一走了之,却不甘心。
停在门前,手放在门上,犹豫了一下,又侧身道:“我这一出去,有可能会死。”
铃兰浅笑道:“你既然知道会死,为什么还要出去呢?”
顾承松一愣,反问道:“难道你不明白?
“明白什么?”
“我想跟你离开这里,所以我必须要出去。”
“哦,”铃兰点了点头,顿了顿,说,“可我没说我要跟你走。”
“……”
话犹未了,窗外忽然擂鼓震天。
秦世炎的声音如洪钟一般传来:“顾小将军,你还是自己走出来吧。你自小喊我伯伯,我怎好不把你当侄子?既然相识一场,我便再给你个机会,你也不至于死的太过凄惨。”
缓缓又道:“我也知道,你为非作歹,恶贯满盈,只不过是受了小妖女的迷惑。今日,你只需把她交给我,所有罪责便都是她的。日后回京,你无罪有功,仍可箕裘相继,做当朝最年轻的将军。”
字字句句,顾承松听在耳朵里。
他紧握着刀柄的手,竟渐渐松开了。垂在身侧,似已认输。
他的心动摇了。
尽管他并不愿做出伤害铃兰的事情,但他仍旧控制不住地开始权衡。
是否该放弃一个女子,以换回往后余生的功名利禄?
这个交易值得否?
若放在从前,他必然会毫不犹豫地点头,可事到如今,他却没了那份魄力。
因他明白这世间已无人爱他,唯剩下这个女子,愿给他零星温存。
哪怕只有一丁点,也是好的。
回头再次望向她。
眉目间点点滴滴,皆是未了余情。
他放不下,于是下了狠心,再一次握住刀柄。
“我不。”
秦世炎隔着门,听见这一声回应,不可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
“所有恶事,都是我一人所为,与她无关!”
秦世炎沉默片晌,压低嗓音道:“顾承松,你疯了。我给你机会你不要,你要那个妖女!你这样做对得起你的父亲吗?”
他居然想给自己机会,这倒是让他始料未及。
他居然搬出了他的父亲,这更是让他难以置信。
“秦大人,对不起父亲的,明明是你!你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你心里应该比谁都清楚。”
秦世炎冷笑一声:“哦,确实是你说的这样。只是自古道成王败寇,又何言对得起对不起呢?”
一声令下,箭如急雨,从四面八方射来。
他到底是将军之子,闻听风声便抡起大刀,将逼近的羽箭齐齐斩断在地。
但不等喘息片刻,便听得秦世炎的又一声号令。
秦世炎抓了他的所有兵,将他们按跪在门前,逼着顾承松交出兵符,和那个小妖女。
明明不是战场,二人明明是以叔侄相称,可偏偏,秦世炎要置他于死地。
因何?因那一只早已不复存在的兵符。
虚妄之物,如虚妄人间,全不值得,却又引得世人前赴后继地追逐相争。
毫无道理,毫无乐趣可言。
顾承松动容了,他的那些兵,追随父亲一生,又来追随他。他就算再铁石心肠,也不忍见他们惨死在自己面前。
更何况,将军没了兵,还能算一个将军吗?
他服软了,想至少能放过他身边的所有人,所有罪责他一个人抗。
“秦大人,我想……”
可话音未落,血已洒满了窗纸。血刀挑起尸体,重重抛至门窗上,整个屋子随之晃动。
一滴血从门缝里飞进,落在他的眼睛里。
世界顷刻一片红。
他知道,自己大势已去。
不,他的势从来未起过,何来去一说?
他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失败者,从出生那一刻起,他便注定难成大事。
他应该早就意识到这一点的,不该等到现在才明白。
他应该选择做一个普通人,应该在找到哥哥后,便倒戈卸甲,将父亲的那把大刀交给他。
这把刀本来就是属于哥哥的,是自己鸠占鹊巢,所以才落得如今的凄惨的下场。
想必那些史官,定会把自己描述成一个穷凶极恶又心无大志的小人。
史官们总喜欢这样去写一个失败者,他们说白了,就是一群皇帝的走狗而已。
可是顾承松心里委屈啊。他不是大家所以为的这种人。
他也有过雄心壮志,他没那么懦弱,也想做出一番事业,也曾想尽办法在父亲面前证明自己。
他是将军之子。
所以他要搏这最后一次。
沉叹一声,回头对铃兰道:“我开门了,你若是愿意跟我走,便躲起来等我,若是不愿意……”他顿了顿,“若是不愿意,你就自己离开。”
铃兰依旧不语,眨眼懵懂看着他。
他没等来她的回应,想想算了,就这样吧。
“我走了。”又道一声,便准备开门。
但在他即将拉开门的一瞬间,铃兰忽然飞扑过来,挡在他的面前,紧紧抱住他。
然后,一支通红的箭直指他的心口。
可箭只刺破了他的衣服,没有伤他分毫。
这是一支毒箭。
是铃兰帮他死死挡住了,用以自己的身体。
他眼睁睁看着摊倒在自己怀里的少女,霎时头晕目眩。双腿一软,跪在地上。
箭准确无误地刺穿了铃兰的心脏,伤口处渗出了几朵花瓣,染着血落在地上。
顾承松颤巍巍伸出手,轻轻触碰了一下她的伤口。
“嘶——别碰我!”她嗔道,然后抬起头,对他浅浅一笑,“你们人的箭,真让人疼。”
比老和尚的硫磺粉还要叫人难受,记得老和尚手里还有个什么劫烬剑,难道会比这支箭更让人痛苦吗?
真想拿劫烬剑试一试,看看是不是有老和尚说的那么厉害。
顾承松怀抱着她,凄声斥道:“你为什么要帮我挡这一箭?我不是让你躲起来的吗?”他急了,所以声音带狠,话音落下,又后悔凶她,心疼道,“你自己能跑,又何必管我?”
“我不知道。”铃兰苦笑了一声,“就是想救你。”
顾承松心念一动,期期问道:“你爱我,所以救我?”
铃兰有些累了,将头枕在他的肩上,在他的耳边轻声说:“不爱,顾公子,我从没爱过你。我只是见姐姐以命相救那个书生,我不想输给她,我要她知道我也是会救人的。”
顾承松不懂她的话,他从来都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他只听懂了,她不爱自己。
但他不信,他执意相信她是因为爱所以才救了自己的。
定是这样,否则……
这世上还有谁会爱自己?
“顾公子,我有一句话想问你。”
“你问,你想问什么都行。”
“我跟姐姐,谁更美?”
“你,自然是你。”
“我跟姐姐,谁更招惹疼爱?”
“当然是你。”
“我跟姐姐,谁……”
她未曾继续问下去,她已经没什么好问的了。
不论顾承松怎样回答,她都清楚的知道,自然是姐姐更好,因为她比自己更像一个人。
谁更像人,谁就更好。人做什么都是好的,人比妖好,人比一切都好。
铃兰不明白其间道理,但是大家都这么说,她也就信了。
只是,她打心底还是喜欢做一枝铃兰花。
她不像红蘼,那样想做一个人。也没她那么善良,对谁都有爱。
她这一生谁都不爱,她只爱自己。
她从未爱过顾承松,也从未爱过文念小师父,更未曾爱过文怯。
她撩拨顾承松,只因那日无聊,又恰巧遇见了他,所以他成了她寻乐的玩物。
她纠缠文念小师父,只因他是她未曾抓住的猎物,猎物跑了,她自然要想办法追回来。
她挑逗文怯,只不过是觉得他是自己追逐文念小师父的绊脚石,她想把他赶走。
她是一只未长出人心的妖,七窍只开了两窍,所以只知吃喝玩乐。
而人间的情事,那么多海誓山盟,那么多海枯石烂,那么多殉情而死,那么多相拥而亡的故事,她实在想不明白。
为什么要悲伤的活着呢?为什么不能开开心心的呢?
像自己这样,想做什么做什么,想吃什么吃什么,多好,可为什么姐姐却总说自己不懂事呢?
如果选择做人,就必须承受这种痛苦,那就算了吧。
可惜她已选择成为一个人,已经没有退路了,只好硬着头皮让自己接受做人的苦。
还好还好,自己快死了,不必再继续痛苦下去。
妖没有来生,死了就是死了。
但她无所谓了。
红尘无趣,她玩够了,她再也不会来了。
临闭眼前,她却又想起了一句戏词,硬撑着说了出来:“顾公子,若有来世,我再爱你。我们、我们……”
那段戏词好长,她想不起来了,可她已经无力去想了。
那就编点自己的话?
“我们来世相、相约?”
也不知道自己编的对不对,但已经无力再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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