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产生的浓烟,遮蔽了整个天空。
今夜本是月圆之夜,可因这场大火,青山寺陷入一片地狱的黑。
只靠着远处寥寥的火光,红蘼得以看清面前的人。
这个狼狈不堪,满身是血,面色苍白的人,竟是凰羽。
她有些不敢相信,轻唤了一声:“凰羽?”
凰羽微微点了一下头,也唤了一声:“红蘼。”
声音一如往常温柔,听不出有什么异样。回想起那日他在文念面前撕碎那个兵的场面,又想起近日寺庙里的种种传闻,说秦大人身边来了一个杀人高手,心下便以为,他身上的血都是那些无辜的沙弥们的。
她认定如此,因此怒斥道:“我听说你这几天杀人杀得很开心?我请你来是做什么的?你当初不是好好答应我,会护着青山寺里的小师父们吗?现在又为什么跟了那个姓秦的?你就那么抑制不住自己的妖性吗?修行千年了,也算是妖界数一数二的人物了,怎么还比不了我呢?”
她好好地发泄了一通,便不准备再理他。
凰羽也不做任何辩解,由着她随意骂自己。
她其实也算说对了大半,唯一错的就是,她竟以为自己抑制不住妖性。
他明明是为数不多的,身上已经完全没有妖性的修行者,明明再坚持下去,就能得道成仙了。是为什么沦落至如今被人诟病的杀人魔?红蘼她难道一点不明白?
也罢,这些都是生前事了,没必要挣个一二三四。
红蘼躲进屋子已经反锁上门,凰羽难掩失望,却也没上前敲门,只隔着门道:“红蘼,我就几句话,说完就走。”
屋内无人回应。
凰羽咬咬唇,继续说:“那个书生,孟柳寒,他对你说什么你都不要信。你跟着他,不会幸福的。你听哥哥的话,离开他。”声音停顿了几秒,私是不甘心地又说,“就算跟那个小师父在一起,也比跟他在一起好。”
“你跟着他,不会幸福的。”这句话,好像很久之前,就有人对她说过。
她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赌气一般对他吼道:“说了多少次了,我的事不要你管!”
“我只再管最后一次,以后就不管你了。”
他的声音缥缈如烟,红蘼听着,心中一沉。她原本坐在床边,因这句话起身走到了门边,靠在门上。
凰羽感受到了她的气息,淡淡一笑,又轻声道:“红蘼,哥哥悔不该当初带你修行,今日所发生的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你不要为此动怒,不要杀人,不要心怀恨意。孟柳寒,你上次说与他缘分已尽,这是好事,不必伤心。既然你已与他分开,往日的事情就算了,千万不要动手害他,杀人不是什么好事,你不要去做。”
“你到底想说什么?”红蘼没好气地问道。她现在不想听到孟柳寒的名字,凰羽明明已经知道自己与他缘分已尽,还非要提起,根本就是故意的!
他听出她的不悦,没再继续说下去。
沉默了一会儿,道:“该说的我都说完了,我马上就要走了,以后怎样我再也帮不了你,你一个人在世间,记得好好照顾自己,凡事多想想,别再傻乎乎地相信所有人。”
红蘼因生气,倔强地不肯给他回应。
可过了许久,都没再等到他的下一句话,门的那一边,像是根本没人了。
她心感不安,连忙打开门……
只见门外,落了满地的凤凰花,火红一片,如炽热的大火。
她当下才明白,凰羽死了。
可她根本无法相信这个事实。
凰羽那么厉害的人,有谁能杀的了他?他不是一直说自己修得了与天同寿的命,根本不会死吗?
她扶着门框蹲下身,颤抖着伸手拾起一片花瓣。
花瓣在被她捻起的瞬间,化作一小团红色的雾气,紧接着,满院的凤凰花全都飘到了半空中,与浓烟相遇,化作一片红色氤氲。
红雾萦绕在红蘼四周,像一个温暖的怀抱,将她拥住。
红蘼伸出手,想去抓,却次次扑了个空。
一阵风吹来,吹散了这团久不肯离开的红雾。
世间从此再无凰羽的身影。
红蘼登时崩溃,对着红雾散去的方向失声喊道:“凰羽,凰羽哥哥!”
可天空之中,只有烈火烧灼的声音。
此生第一次,凰羽没有在她唤他的时候,给她回应。
*
红蘼想起了刚刚孟柳寒那张得意洋洋的脸,想起他未说完的半句话,瞬间明白了一切。
她夺门而出,很快便追上那个哼着小曲很是潇洒的书生,一把将他拽住。
不容他多说一句,便怒问道:“你说的了不起的大事,难道就是杀了凰羽?!”
孟柳寒愣了一下,笑着应道:“是啊,是不是了不起?他那个杀人魔,早该受惩罚了,以后多少是个死罪。既然如此,何不让他早几个月死,这样他能早点投胎,我呢,也能早点当官,一举两得的事。”
他满不在乎她的愤怒,还觉得作为自己的妻子,她理应跟着自己一起高兴。
红蘼的双眸逐渐殷红如血。
这个少年,初见他时,他纯净美好,背着书篓走在河边,金色的夕阳洒在他的身上,那一刻在她的眼里,他是一尊金佛。
她一见钟情。为他痴迷,因为他所以她想变得更好。她曾偷偷跟在那些人间娘子身后,模仿她们的一举一动,学习她们相夫孝子,低眉顺从。
她不理解,但都认真学了。
她那时以为上天眷顾她,让她一个不守规矩的妖也能享受人间情爱。
未想她的人生,却从此变得一团糟!
亲人惨死,恋人背叛,自己又沦为恶灵。
原来一切不是眷顾,而是最严厉的惩罚。
怪谁?怪她自己!
怪她轻信了人间情话,竟信了男人信口开河的誓言!怪她轻视自己的身份,不肯认同自己是一只妖,非要学着做人!怪她愚蠢至极,几次三番有人想救她离开,她却固执又自负!
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
可哪里会有机会?铃兰死了,凰羽也死了!她为数不多的亲人,全是因她而死的!
明明该死的是自己,为什么他们却比自己先死了?!
她痛心疾首,符贴随着她内心的悲恸飘扬,恶的灵魂已挣脱出囚牢,低吼着想要冲破她的身躯。
她终于控制不住那个黑化的自己,褪去了伪装许久的人相,露出一副令人可怖的妖像,龇出一嘴吃人的獠牙,伸出一双张脉偾兴的妖爪,用骇人的声音质问道:“他是我最亲的哥哥,你竟杀了他!我要你给他陪葬!”
孟柳寒见罢,顿时吓得脸色苍白,双腿发软,牙齿打颤,急忙辩解道:
“红蘼,我不是、我不是故意的……是、是有个小师父给了我一把剑,让我去杀人。我、我不能不杀呀!你知道,现在这里人人自危,明哲保身是唯一的生存之道,凰羽他杀人不眨眼,他不死我就会死……”
“你竟偷了劫烬剑去杀他!”红蘼怒不可遏。
“不是偷的,是别人给的!”眼珠子一转,道,“对了,他那天说了也准备杀了你的,我今天先一步杀他,其实是为了救你!你别以为他是你哥哥,就不会杀你。父子尚有相杀,何况兄妹?”
孟柳寒无比满意自己说出的这个理由——为了自家娘子,所以才不得不杀人,这样的做法简直高尚至极!他觉得愚蠢如红蘼会轻而易举信了自己的鬼话,继而又添油加醋道:
“我杀他也很痛苦的,那把剑吧,看起来虽小,可其实特别重,而且也不知何故,剑身很烫,我不慎碰到了衣服,衣服竟被烫出了一个洞。我这件衣服是正宗苏绣,值不少银子呢!我本想留着殿试的时候穿,可现在破了,也不好穿去见皇上。娘子,你会女红吗?你替我补补好吗?”
听闻他口口声声唤自己娘子,红蘼觉得可笑至极,她一时竟无言以对。
她不理解为什么天下会有这样无耻之人。
不是说人间大行孔孟之道,人人都是孔圣人的后代吗?
见红蘼不语,孟柳寒以为自己的话打动了她,便又继续说:“等那些兵找到兵符后,秦大人就会起兵造反,夺取天下。我是这次举大事的功臣,没我秦大人办不成事,所以他必然会封我为朝中重臣。等到那个时候,我八抬大轿娶你回家,请百八十个婆子丫鬟伺候你。你只要躺在家里,为我生三四个大胖小子,其他什么事都不要做!”
说完,低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见不到你的这些日子,我好好想了想,我、我还是想要你做我的妻子。等我做官了,我们要再成一次亲,再喝一次合欢酒,然后生一群娃娃,热热闹闹的,你说好不好?那次在土地庙前,也太简陋了,委屈你……”
“孟公子。”红蘼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
她紧握着拳,咬破舌尖,用疼痛将怒火压制住——因净莲给的符贴还在她身上,所以她咬咬牙也还能坚持。
“嗯?”孟柳寒期待地看向她。
“你不要再说了,我已经不再是你的娘子,以后也不会在跟你成亲。”
“怎么,你难道不愿意?”孟柳寒忽地发出一声嗤笑,“都已经跟我洞房过了,你觉得还有其他人会愿意娶你吗?如果是以前的你,花容月貌,或许还会有鬼迷心窍的男人纳你做妾,可你的真实容貌如此吓人,恐怕没人会对你动心吧!”
“……”
“还有,你不是很爱我吗?你不是口口声声要我喊你娘子吗?我现在喊了,你怎么不答应呢?你难道不记得当初,你闯进我家的时候,是多么卑微吗?”他冷笑不止,如神俯视众生一般冷瞥着她。
红蘼彻底对他失望了,她抬起头,伸出手狠狠掐住他的脖子将他提起,高高举到半空,抬起下巴冷冷仰视着他,不言不语。
指甲陷入他的肌肤里,血顺着她的手流到胳膊上,滴落在地。
“疼!疼!你这个疯女人,你他妈要杀我!你难道不知道杀夫者凌迟处死吗,你、你……”孟柳寒渐渐喘不过气来,双脚在空中乱蹬,双手瞎扑,也想掐住她。
慌乱间,他扯去了她心口上的符贴。
红蘼立刻失去了力气,松开了手。
他跌落下来,屁股着地。顾不上疼痛,慌忙爬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前跑。
一直跑到悬崖边,才敢停下来喘息一下。
等稍稍恢复了,才发现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符纸。
他其实根本不知道这张黄纸是什么,只想赶紧扔掉,于是团成一个纸团,远远地掷进了对面的深渊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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