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沉浮

宫洛雪替乔南施针,使他暂时脑中清晰,可说上一阵子话。

阿秋招呼人在土炕一侧摆好了椅子,便于众人说话。

“我们就在门口,有何状况可随时叫我。”他留下这句话,便带着族人出了门。

宋知念坐在椅子上看着这人,他始终无法相信躺在眼前的竟然是父皇第一个孩子,是皇长子,是他的长兄;却也是深得母妃信任的小太监文思,还是懿萱宫凶案目击者,甚至可能是杀害母妃和他亲弟的凶手。

他怔然地看着,耳边听得宫洛雪说恐怕时间不太多,得抓紧,可张着的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呵...”乔南瞪着的双眼眨了眨,喉咙里溢出沙哑的声音:“还是来了...来了好...来了好...”他艰难地转了转头,那双眼睛直直望向顶棚。

江玄坐在宋知念身旁,紧紧握住他的手。在这热得令人浑身是汗的屋子里,宋知念指尖冰凉,江玄另一手覆了上去,在他耳侧低声道:“问吧,你该亲自问。”

宋知念艰难地将万千情绪压下,问道:“你可认得我?”

“如何不认得?”乔南眼睛缓慢地眨了一下:“一个有父母疼爱的孩子,我过去的主子,亦是我同父异母的...”他顿了顿,又自嘲般开口:“我的皇弟。”

宋知念胸口起伏,才愈合几日的指尖伤口再度疼痛起来。

“你没资格这样叫我!”他下颌紧绷,又问:“是不是你杀了我母妃还有沈瑛?”

“我这荒唐的一生,杀过很多人。”

乔南深吸一口气,清晰可见的肋骨在呼吸间凸显得更加明显。算起来他不过三十四,可这嗓音却沙哑粗粝,叫人心生恐惧。

“沈瑜,你四岁前在做什么?你大概记不得了。想来定是同沈瑛一样...在宫人的簇拥下,使着精致的银勺用饭,戴着纯金罕见的长命锁,被你母亲细腻白皙的双手抱着,睡在如羽毛般绵软的锦缎床上...”

“是不是你杀了母妃和沈瑛?”宋知念声音颤抖,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他说这些是何用意。

乔南只斜着眼睛瞥了他一眼,不慌不忙地说:“别急啊,听我慢慢道来...”

“你!”宋知念急躁地抬手,又被江玄拉住。

“我就不同了...”乔南似是不在乎身边发生了什么,喃喃自语道:“自肃州到此地,我在泥坑里学爬,在阴沟里学走。你在襁褓中遭受过蛊毒折磨吗?你与野狗抢过肉饼吗?见过荒野中幽绿的狼眼吗?像乞丐似的对着肉流过口水吗?”

“不,你都没有...这是我的童年。我身上的肮脏与恶臭从未消失过。”说到此,乔南低声笑起来,那声音从喉咙里发出,嘶-嘶-嘶,像笑又像喘息,更像自地府伸出的一只手,死死掐住宋知念的脖子,叫他呼吸不得。

“瞧,这就是一个被抛弃的皇子,猪狗不如。”

屋角炉火正旺,汤药蒸腾白雾茫茫,宋知念流下的却是冷汗。

“你可知最荒唐的是什么?”他长出一口气继续道:“我母亲是个坚强乐观的人。她总是笑着说,再难也要活下去。是啊,我以为大家都这样,我便也这般活着。直到我遇见了纳日达塔。”

“你们知道他吗?他是我舅舅,是伊图林部首领,可最后我才知晓,这首领之位是从我母亲手里抢走的。”乔南缓缓抬起一只手,伸出食指在空中虚虚地点了两下:“所以严格说来,我既是大绥皇子,又是伊图林部首领之子。何谓天之骄子?莫过于此。呵呵...”

“他抢了我母亲的首领之位,杀她不成,便盯上了我。他拆穿母亲苦苦隐瞒的我之身世。我向母亲求证,她却说‘你是皇子或平民有何不同?’‘我们复生是为了好好过完这一生。’‘你的父亲可做他的皇帝,你也该有自己的人生。’你们说她是不是很可笑?”

“皇子和平民怎能相提并论!我是皇子啊!我是皇长子啊...”乔南猛烈的咳嗽起来,宋知念见他因深度呼吸导致胸腹皮肤紧缩,越发像一堆蒙尘的尸骨,这景象与‘皇长子’三字联系起来,实在叫他毛骨悚然。

宫洛雪上前捻针,乔南艰难地舒缓过来,继续说道:“舅舅说母亲懦弱,不敢报仇,我深以为然。他与我说皇子每餐要吃三种肉,地上跑的,天上飞的,水里游的,我恨得咬牙切齿。”

“他说我要报仇需得付出点代价,我多么相信他啊!于是心甘情愿去净身,在那些鲜血淋淋痛不欲生的夜晚,我就想,终有一日也要让仇人尝尝这滋味。”

“后来我在宫中忍辱负重...噢,那些打打骂骂算不得什么辱,我为了报仇,连那东西都不要了,还认了义父,日夜服侍他,哈哈哈...终于我去了懿萱宫。头回见父皇...”

“闭嘴!”宋知念一声暴喝:“你没资格叫他父皇!你闭嘴!”

乔南斜过眼睛看着他说道:“没资格的是他!既要杀我又何必将我生下?他是让我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沈屹根本不是什么千古一帝,他就是个杀妻杀子的虚伪小人!”

“放肆!”宋知念猛地起身,却见乔南死死盯住他问:“你能否认吗?”

谁能否认?

宋知念被这句话钉在原地动弹不得,他很清楚父皇在那时没有别的选择。

当年名正言顺的储君仅父皇一人,他若为阿吉娜母子放弃皇位,大绥再添内忧必然横生变故。若既要皇位又要阿吉娜母子,何尝不是给大绥埋下可翻天覆地之隐忧?

可是,为天下安定夺人性命,就比为一己私欲害人更高尚吗?

他被自己问住了。

“皇宫那么大,空着的宫殿那么多,他有好几个妃子,还有好几个皇子,为何独独容不下我和母亲?更可恨的是,在懿萱宫,我见到了他有多疼爱你们兄弟俩...”

乔南第一次见到光仁帝是在懿萱宫。

万乘之君在宫人簇拥下,带着六皇子进门,而乔南只能跪在地上,连头也不能抬起来。

那时沈瑛出生不过百日,奶呼呼的小人儿,被柔软的锦缎包裹,颈间挂着纯金打造的精致项圈,腕间戴着金镶牙手环。德妃抱着他,光仁帝牵着六皇子上前,如平凡人家有说有笑的一家四口。

只是没人意识到身后角落里跪着的小太监,早被阴郁幽怨的雨淋透,为目睹这一切而献祭的伤口,长出名为疯狂的藤蔓,日复一日将他越缠越紧。

“你们笑的时候,我好嫉妒啊。他曾给我起名沈玞,同是沈姓,凭什么独独我不能享有这一切...于是,我策划延川动乱。叫纳日达塔搭上仡浑部,里应外合要拿下延川,可惜...失败了。”

“随后我策划光仁帝刺杀案...”

“我杀了你!”宋知念听到此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向土炕飞扑过去,伸手欲掐上乔南的脖子,却听得宫洛雪大喊一声:“有蛊毒!别碰!”

下一瞬,林玉安已稳稳抓住他,双手将他按回椅子坐好。江玄亦牢牢抓住他的手,见他一手扶额,双目隐入阴影,双肩颤抖不止。

父皇延川一战,彻底打散频繁骚扰大绥边境十余年的伊图林部,平外患登基造就大绥二十四载盛世,而早年做下的‘正确’决定,却毁了多少人的人生?

宋知念寻不着答案,判不了对错。

他泣不成声:“杀了他...”

宫洛雪看看他叹气道:“杀他不过一针的事儿...你不想听下去,我可以动手。”

宋知念抹了把脸,咬着牙恶狠狠地问:“说!到底是不是你杀了母妃!”

乔南不再斜眼看他,而是紧盯着向顶棚飘去的雾气,淡淡地说:“沈瑜,不需要你的人动手,我本就没多少日子...这么多年无人诉说,这些事只能告诉你。求求你听完好吗?”这话语气带着哀求。

“懿萱宫众人本不该死,可我...临阵退缩,又遭人算计,不得不杀人灭口。宫人皆死,只剩德妃与沈瑛时,我改变主意了,杀不了沈屹也要他痛不欲生,我杀了德妃,放火烧了懿萱宫,要让他最心爱的皇子吃尽我所受之苦。“

宋知念脑中炸开了,背脊窜上一阵寒颤,在头皮发麻中问:“你说什么?”

“我带走了沈瑛。”

宋知念的心脏被一只满是荆棘的大手狠狠捏了一把。

沈瑛被他带离皇宫会如何对待?

将他溺死在阴沟里?

丢弃在狼群出没的荒山野岭?

给他种下蛊毒?又或是…

他浑身冷汗淋漓,沈瑛之死或比葬身火场死无全尸更为凄惨。

宋知念难以自控地颤抖起来,愤怒与心痛将他烧得体无完肤。他欲起身却又被林玉安与江玄按住,只能挣扎着,撕心裂肺地吼叫起来:“他在哪!你把他怎么了!”

乔南见他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愉悦道:“看啊,昱王现在是什么模样?”

他想起对着德妃挥剑时,那个貌美如花的女人惊愕的神情,那双灿如星辰的漂亮眼睛,在沈瑛凄惨的哭声中渐渐失去颜色,如蒙尘明珠。

他在那时幻想,光仁帝知道最心爱的妃子与皇子都死在他这个长子手中会是如何痛不欲生。

高高在上人人赞赏的圣君,会因他这一剑流泪、下跪、甚至发疯,想想就令他愉悦。

沈瑛在德妃怀中哭叫,他什么也不懂,只是被突如其来的变故与德妃喷溅的鲜血吓着了。那时的乔南想起自己受过的苦,将来会慢慢报在这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娃娃身上,想到那时他什么都懂了,便会哭叫得更加凄惨,乔南迫不及待。

他封了沈瑛穴道使之昏迷,将他背在身前摸出宫去。

可乔南既没有承袭沈氏帝王之气,亦没有继承阿吉娜的勇敢果断。他左右摇摆优柔寡断,终其一生皆未体会到大仇得报之快,甚至多年后回首往事,他宁愿死在懿萱宫那场火中。

但在此刻,他荒唐又阴暗的一生即将落幕时,他宽慰自己:有幸见着昱王不顾体面的样子亦是一种圆满。

乔南明白,一个普通人的愉悦和圆满往往是转瞬而逝的,会长久留下的只有空虚痛苦与落寞。

他做了很多事,到头来沈屹还是人人敬爱的光仁圣君,沈瑜出了门还是昱王,他也还是那个只能活在深渊泥潭里,浑身腥臭的乔南。

他现在并不觉着可悲可叹,这只是一个不纯粹、不成功,终日活在幻想中的复仇者应有的归宿。

宫洛雪缓缓上前,取出一根银针对乔南说道:“听说你不想死?”

乔南看着他淡淡地说:“大绥容我不下,我便出关。走遍大漠,耳边尽是伊图林部族人哀嚎。延川百姓因我而死;德妃沈瑛,懿萱宫宫人因我而死;灵泉山文氏因我而死;我的母亲因我而死;伊图林部族人也因我...武士全数斩首,女子孩童皆沦为仡浑部奴隶。甚至因我盗出千秋骨,成千上万百姓受蛊毒所害...”

“我以报仇之名害了无数性命,活该独自带着恶臭走完漫长的路。我将全身刺满经文,给自己种下蛊毒,回到灵蛊群山求阿苏长老替我续命并不是怕死,而是...想赎罪。”

“一派胡言!”宋知念指着他颤声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打着赎罪的名头苟且偷生,你又何尝不是虚伪之人?说啊...”宋知念嗓音嘶哑,近乎哀求道:“你把沈瑛怎么了...”

乔南仍是淡淡道:“于我而言,死,实在不叫惩罚。”

“非也。”宫洛雪看着他,寒声道:“你当然不配死得轻巧。我父母死于千秋骨,我所爱之人曾受千秋骨百般折磨。且问你,由我动手你冤不冤?”

乔南怔然看着他,许久之后,长出一口气喃喃道:“不冤...不冤...”

“很好。既要赎罪就该把话说清楚,你把沈瑛带去了哪里?”宫洛雪问他。

乔南转头看向宋知念说道:“我独自带他走了很远,一路上数次在杀他与将他养大之间摇摆。可他...可他不哭不闹,还叫我哥哥...”乔南眼角滑下一滴泪水:“那时我才意识到,他真是我的弟弟...”

“闭嘴!!你给我闭嘴!!”宋知念再也受不了了,沈瑛当年就是这样叫他的,抓住他的食指,尾音软糯拖得长长的:“哥—哥!”他既想知道又害怕再听下去,在乔南一句句话中担惊受怕,手脚发麻。

乔南自顾自地说:“不重要了。为了那声哥哥,这些年我无时不刻在忏悔,或许是天意叫我等来了你。沈瑜,对...”

“滚!”宋知念撕声大哭起来:“我不要你廉价的道歉,虚伪的忏悔,告诉我!你把沈瑛怎么了!”

“...我下不了手...可一想起自己的人生如此痛苦,实难罢休...后来在潞州,我见到有人跟踪母亲,便一路追上灵泉山,将沈瑛丢在一个山洞里,任他自生自灭...”

“哪里?”宫洛雪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人,急忙问他:“你再说一遍!”

宋知念倏地抬起头来,他急需确定自己有没有听错。

“灵泉山文氏附近的一个山洞...”

砰的一声,熏治房门被撞开,宋知念早已不在座位上,屋外响起他几近沙哑的喊声:“岑子!!!”

他跌跌撞撞跑下木梯,在云门屯内连滚带爬四处乱窜。

灵泉山文氏大宅附近或许有很多山洞,可他必须确认一下。

“岑子!你在哪!”他整整跑了两圈,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嗓子也彻底哑了。

他早已觉得岑子像母妃,可事实是懿萱宫尸首数量无误,所有人都认定沈瑛葬身火海,他不能凭着直觉和幻想做事。

可他现在觉得自己很蠢,哪怕有一点点疑心也该验证...

“宋哥哥!我在这儿!”

宋知念一转身,见那少年站在阳光下,笑嘻嘻地挥手与他打招呼。

他身着石青短衫墨色长裤,打着绑腿,手里提着鸟笼,里面有两只叽叽喳喳的小鸟,他与身后三五少年说笑,可宋知念眼里只有他。

随着岑子脚步渐进,他脑中却闪过无数个问题。

他会是沈瑛吗?

如果是,要不要相认?

相认以后呢?

陛下知道还有一个皇弟会怎么样?

“宋兄!”林玉安已经追了过来。

“宋哥哥出什么事了?叫我这么急。”这边岑子也已到了他身后。

宋知念已分不清流下的汗是冷是热,把心一横:去他的怎么办!我要认!一定要认!

随即一把抓过岑子。

“诶?”岑子急忙将鸟笼丢给身后的少年,慌张道:“宋哥哥你干嘛!别扒我衣服!”

“宋兄!”林玉安见状上前拉他:“宋兄有事我们去屋里说,你别在这扒孩子衣服...”

说话间,岑子上衣已被扒了个干净,身旁的少年们起哄笑作一团。

宋知念什么也顾不得,再一把拉下岑子腰间裤带,那白净皮肤上,左腰下方露出一块朱砂色似叶片的小小印记。

宋知念愣住了。

岑子面上红得似熟透的野狼桃,嘴里哎呀哎呀不知该说什么,手上紧紧抓着裤腰不敢松开,没头没脑地蹦着。

少年们见他窘迫,哄笑更甚。

林玉安手忙脚乱替岑子穿上衣服系好裤带,再一回头,见宋知念似丢了魂般,兀自踱步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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