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他会等我的

江晓夕独自一人回去时,清河镇已经变为一片“汪洋”。

暴雨冲掉山体,埋没了整个镇子。

他站在警戒线外,茫然的看着淤泥之下露出的房屋一角。

道观被冲毁了,齐朝常坐的亭子也荡然无存。

这一切好像是为了消除齐朝留下的痕迹而不得不下的一场雨。

江晓夕想哭却哭不出来。

他低下头,一只浑身脏兮兮的橘猫正蹭着他的裤腿。

江晓夕把它抱起来,它的脖子上挂着一根红绳,上面有一颗枣核。

“齐朝,是你把他留给我的吗?”

江晓夕鼻子酸了,有阵想哭的冲动。

“以后你就叫红枣吧。”

几日后,江晓夕和父母团聚,在新的安置点开始生活。

江晓夕生了一场大病,昏迷了整整一周。

再醒来时,之前发生的一切都像是梦一般,当他在梦境里回溯,却已经记不清少年的样子。

“他会等我的。”江晓夕深信不疑。

可是自此三里清风三里路,步步春风再无君。

江晓夕再次回到麦田,回到青鹤古镇的街道,回到白云观,回到遇见他之前的清河镇,一切痕迹都没有,再没有那个等他的少年,笑着对他说:我只是想去看看落叶。

从那以后,江晓夕更加沉默,不再执拗于破碎的血缘关系,他渐渐明白了,爱自己,是一生浪漫的开始。

生活的本质是妥协,似乎只有这样才能长大。

他不想永远停留在十五岁,远方没有他想象中那样美好,但总是带着希望的。

他期待着长大,期待着……再次遇见他。

江晓夕坐在桥头,轻轻晃着双腿。

又是一年盛夏,又是一年九月,数不清多少个盛夏,多少个九月,只觉得时光漫长,漫长到人都老了几分。

两条腿晃啊晃,一晃就快要到十八岁。

夏日的尾声渐近,除了无休止的蝉鸣和头顶的烈日,江晓夕想不起其他让人印象深刻的事物。

以前住在清河镇的时候,从屋内透过窗向外望去,无需眺望,便能看见远处矗立着一座巨大的水泥工厂。

那时候每天定点总是能听见音调悠长的警报声,但如今已经听不到了,因为工厂设备老化,且污染严重,于是日渐萧条,最终倒闭,工人都去他处谋生,整个镇子的经济也大不如前。

江晓夕第一次跟随父亲离开家去往榆城的那一天,也是水泥厂即将爆破的日子,还在睡梦中的他被巨大的响声惊醒,他来到窗前,看着轰然倒塌的烟囱和漫天的尘土,内心有种一个时代即将落幕的悲怆感。

江晓夕提着沉重的行李,跟在父亲身后,内心除了对即将到来的新环境感到的不安,就只剩下了麻木。

天空阴沉沉的,像是被黄土蒙住了一样,天上与地下遥相呼应,灰而旧,不见一点色彩。来往的人群,熙攘的买卖市场,碎裂的水泥地,杂乱的街道,光着脚丫的小孩子,垃圾车的喇叭里响起毫无生气的音乐,所有的这一切都有着独属于秋日的破败。

不同于南方漫长梅雨季节的潮湿和东北皑皑大雪下的寒冷,西北给人的感觉是烈而干的,沙尘和黄土是它最显著的特征,这里的山总是光秃秃的,一条黄河滋养着万物生灵。

江晓夕不喜欢这里,他感觉自己没有归属,像浮萍一般。

他走在街上,感觉浑身难受,因为鼻腔里充满了泔水桶的馊味和垃圾的腐臭味道。

路过暴露着的下水道口时,江晓夕捂住口鼻皱起了眉头,不自觉加快脚步。

但他不知道要去哪儿。

走在前面的父亲没有等他,佝偻着背,手里拿着更多的东西,头上已冒出白发。

江晓夕轻轻叹了口气。

他的生活虽然没有太过不堪,但也十分无趣,没有抽烟喝酒纹身,没有打架逃学恋爱,寡淡的如同没有任何调味品的水煮菜,只有做不完的题和考不完的试,以及父母没完没了的吵架和邻居无休止的吵闹。

未来的日子不知是新的开始还是悲惨生活的延续。

江晓夕不经意间抬起头,对面富人区的别墅十分惹眼,不知是什么时候拔地而起的。

明明是一街之隔,却好像是两个世界,不论是财富上还是阶级上。

江晓夕不觉得羡慕,只是觉得有种无力感。

再穷的地方都有贫富之分,榆城也不例外。

工厂倒闭之前,清河镇也算一个小小的经济中心,附近大大小小的店铺都挤满了人,现在却十分冷清,只有几个门店还在苦苦挣扎,几乎没有顾客。

随着工厂的凋敝,盛夏落幕,四季变换迅速进入秋天。

走着走着,江晓夕感觉肩上的行李越来越重,身边的人越来越少,直到……再也看不见……

明天,他就要离开这里了,重新回到人群中去。

重建后的家园依旧美丽。

江晓夕舍不得这里的花草,雨水,石板,朝阳,晚霞,墓地,田野,风和落叶,黄昏与黎明……

这里是江晓夕为自己造的乌托邦,他不愿离开,却也无可奈何。

逃避不是办法,是时候该走了,终究要他一个人面对。

他坐在凳子上,盯着空的鱼缸发起呆来。

……

天还未明,江晓夕就坐上了去往榆城的车,越走天越亮,越靠近目的地越觉得慌张,江晓夕浑身禁不住颤抖起来,加上晕车,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江晓夕费力将车窗打开一条缝,新鲜空气涌进来,带着露水的凝重。

父亲带着他又搬了家,租住的地方是一个有两层楼的院子。

门都是木的,常年带着一股腐烂的气息,院子里停放自行车的车棚棚顶已经摇摇欲坠,一颗茂盛的桂树挡在一楼,遮住一半人家屋里的阳光。

江晓夕家在二楼最里边。

当他半死不活拖着沉重的身体回到住的地方时,已经是晚上了。

冰冷的屋子里,白炽灯惨白的光照下来,像是手术室里的灯,照着躯体不完整的人。

江晓夕想要倒一杯水,晃了晃保温瓶,发现是空的,只好重新放下。

心情凌乱的就如同眼前无序摆放的物品。

你没有如期归来,而这正是离别的意义。——北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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