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箱根一家酒店住下。
房间不大,窗外是连绵的山影,雾气薄薄的,温带海洋气候反倒没有南城那么潮湿,静谧的气氛笼罩着方圆可见的树林。酒店是木质装潢,夏季多雨,空气里带着点潮湿的木头味,出去房间还混着温泉硫磺的气息。好在两人都不出门,把天大的热闹都隔绝开外。
也不知道从哪天起,他们开始迷上了喝酒,好像是来日本后的某一天。
真奇怪,明明两人之前都是滴酒不沾的。
五颜六色的水果气泡酒像塑料纸包裹的糖一样摆在阳台的榻榻米上。他们像两个偷偷溜进大人世界的孩子,举着装满酒的玻璃杯,
“叮——”
杯子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然后他们面对面,笑得毫无防备。
闵行靠在窗边,杯子里还剩半口桃子味的气泡酒,气泡在杯沿细细碎碎地冒着,她看了眼这些气泡,然后把目光投向窗外。
山间的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她弯了弯嘴角:
“也不知道别人看到,会不会以为我们俩是浪荡的酒鬼。”
陈轩盘腿坐在她对面,手里拿着一瓶刚开封的柠檬酒,闻言挑了挑眉,抬眼看着她:
“话说,喝水果气泡酒也算是酒鬼吗?”
然后他给自己倒满一杯:
“那我们这种人畜无害的酒鬼未免也太可爱了吧?”
两人对视一眼,笑了。
他抿了一口酒,杯沿留下一圈淡淡的水痕:
“昨晚醉没醉?”
闵行歪着头想了想,眼神有些迷离,不只是在看窗外还是在看哪里:
“嗯......我感觉是没醉的,但是脑子里一片乱糟糟,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事。”
陈轩喝了口酒,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
“没发生什么。你喝完就睡着了,然后我贴心地把你扶到床上,就这么简单。”
她听完,皱了皱鼻子,语气里带了点嗔怪:
“那我岂不是睡得像头死猪一样,打呼噜流口水的样子都被您看了去?”
陈轩忙说:
“哪有?你睡起觉来很老实,顶多对着空气吧唧吧唧嘴。而且你也没多胖......还是那么瘦。”
她停下手里的动作,杯子握在手里,手腕悬着,目光无焦点地落在桌上那朵假花,像在缅怀什么遥远的东西:
“您竟然还记得我以前的体重......”
陈轩仰头喝了一大口,酒液顺着喉咙滑下去。他看着她的脸,脸颊的绒毛在昏黄的灯光下细微可见:
“怎么会忘记呢?”
这话像颗小石子,丢进一片古井无波的湖面,一圈一圈泛着涟漪。
闵行心头一酸。
她没说话,只是看着杯身玻璃上映着的他,很模糊。
沉默好久后,她转过头看着他的眼睛。
余光中,他的喉结又上下滚了滚,这样子性感得有些陌生,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没这样仔细地看过他,也从没见过这样的他。
她移开视线,看到他的杯子——
里面的酒一点没见少。
她之前从没想过,原来面前这人也会如此性感。
她也仰头,一干而尽。
喉咙里炸开叛乱着叫嚣着的气泡,咽下去却在心里上蹿下跳。
“你喝这么多,小心又醉了。”
陈轩皱着眉提醒她。
她却满不在乎地续上一杯,酒倒在玻璃杯里,白色气泡和透明液体都在晃啊晃:
“醉就醉了嘛。”
“反正我醉了倒头就睡。”
“大不了这次直接在床上喝,喝完倒下就能睡,比安眠药还管用。”
陈轩似乎有些错愕,手上的动作都停下来:
“你还吃安眠药?”
她随口应道:
“偶尔吃。”
目光却飘向窗外,避开了他的视线。
陈轩把自己的酒杯推到桌子一边,挪着身体凑近她,声音沉了沉:
“怎么?睡不着?”
闵行不看他,只是点点头,语气很轻:
“嗯......有一点吧。”
他追问:
“为什么会睡不着呢?”
她又喝了一杯,酒瓶已经见底,她盯着空荡荡的杯子,苦笑了一下:
“我要是知道原因,不就好办了嘛。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睡不着,所以越想就越睡不着喽。”
他伸手把酒瓶拿远了些,语气里带了点强硬,不再像刚才那样随意:
“好了,那就别想了。反正你在我旁边的时候,我看你都睡得挺香的。”
“是啊,真奇怪。”
她抬头看着他,眼神迷离,带着雾气。
突然,她身子一晃,上半身直直向前栽去。
陈轩眼疾手快扶住她,皱眉道:
“你怎么这么晃晃悠悠的?”
她顺势窝进他怀里,声音听着还是那样若无其事的样子:
“没有啊,我还能走直线呢。”
他无奈地笑了一声:
“这不就是醉了?”
她也笑了,眼睛弯成月牙:
“醉了吗?那就我躺下睡了。真好,您在身边,我这次能睡个好觉。”
他却没松手,反而凑近她的脸,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近得随时可以交换一个吻。
他的眼神有些阴郁,声音低哑着:
“那趁着你醉了,我能不能问你个问题?”
她搂着他的脖子,任由他把自己打横抱到床上,目光锁在他的眼睛里:
“什么问题?”
他顿了顿,像是鼓足了勇气。
然后她看着他的眼睛,听到他说:
“你当时为什么非要和我分开?”
她没有移开视线,嘴唇却颤了颤:
“因为......”
话没说完,她突然把头埋进被子里,像只受伤的鹿,眼角渗出泪来:
“那天我们做过之后,您问我有什么感觉,其实我那时说的都是真心话。我没觉得痛苦,真的,我很舒服,从始至终都很舒服,我还觉得您为了照顾我牺牲了很多,我很惭愧......可我说到妈妈,我真的很愧疚......”
她哽咽了一下,
“但当时您笑了,我听着,我真的觉得自己好难堪......连手都不知道该放哪儿。我恨不得把四肢都剁掉,我觉得自己身上的每一处都多余,我觉得自己丑死了,我觉得我就不该活在这世上!为什么......为什么要我那样躺在您面前......”
陈轩这时猛地掀开被子,手掌轻轻抚上她的头发:
“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对不起......我只是太生气了......对不起......”
“对不起......”
他重复着,声音很轻,像在赎罪,
“我只是太恨她.....”
他顿了顿,声音低得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我费了好大劲才要到你家的联系方式,我找了你爸爸,可他不理我,最后我求他,他才给了我你妈妈的联系方式。我又求了你妈妈,求了认识你的几乎所有人,他们才给我留了个一个电话。后来我辗转各种办法,最后才联系上你......”
“我想着给你寄过去点东西,给你寄我亲手做的巧克力......我觉得你应该爱吃,就加了好多坚果。我还给你写了好多好多信,给你发了好多好多消息,打了好多好多电话,可是没有一个回信。没人回复我,一条都没有。”
“最后我给你妈妈打去一通电话,她把我臭骂了一顿。原来我一直在联系你妹妹,怪不得她不理我,还要这么羞辱我。可是她早告诉我一声不就好了?她非要到最后才那么羞辱我,那么羞辱我们俩。”
他吸了吸鼻涕,继续说,
“她告诉我你去了哪所学校,你的病也是她告诉我的。你知道她为什么告诉我这些吗?她说你有病,让我离你远远的,还说你这种人不该活在世上。我当时气得不行,我都要疯了,她怎么能这么对你?她可是你妈妈,为什么对你妹妹那么好,对你却这样?我真替你打抱不平,我恨她。为什么,你是她亲生的,她却这么恨你?凭什么呢?”
“你那时那么小,那么弱,性格又内向,见到人和你打招呼恨不得立马撞死在墙上。她却把你扔在那种地方三年,过年都没处可去,别人找你都找不到,连李亚茹都找不到你......你知道那时候我有多心疼吗?”
“我发了疯似的找你,想和你联系,想和你在一起,想让我们的世界只有彼此。我想告诉你就算他们都不要你我也只爱你一个。可你却一直这样,死活要把我推开,我说什么都没用。我该怎么办呢?”
他停下来,把头埋在她的颈窝,,
“我承认,我当初爱上你只是一见钟情见色起意。第一次在车里看到你从我面前过去的时候,我就爱上了你。你都不知道你有多迷人......看到你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愿意为你承担世上所有的罪过。你咽下了那么多苦,我甘愿把你咽下的所有苦都吞进我的肚子,甘愿为你受刑被你钉在十字架上流干所有的血。后来我知道你身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甚至连个家都没有,你只有你自己......你知不知道那时候的我有多开心?
......我当时觉得我真不是东西。因为我也是个孤独的人,我也是没人要的孩子。每次看到爸爸妈妈把我排斥在他们的世界外,什么都不告诉我,我只能对着他们暧昧的背影猜谜语,我都难过得要死寂寞得发疯。那时我就告诉自己,以后一定要找一个同样孤独的人,这样我们的世界就只有彼此,我们吃饭在一起上学在一起睡觉更要在一起,我们死也不要分开。看到你之后,我就觉得我们是天生一对,要是不能和你在一起,我都不知道我活着还能干什么,我永远都缺了一半......”
“可是你却一直推开我......没关系,我知道你了解你,所以我愿意等,愿意一步一步慢慢走进你的世界。可我没想到,你实在太害怕了,你害怕我,害怕外面世界的所有人,甚至害怕幸福本身。和我在一起,我每一分每一秒都好幸福,我本以为你也如此,可我忘了,你一向会演戏,你甚至对你自己都在演戏,你之前同我说的那些话都是演出来的,你一个字一个标点符号都没往心里去,你只当是在糊弄我,哄我。所以我离你越近,你就越害怕得不行。因为你觉得自己从未拥有过幸福,怕自己演不下去,怕总有一天会露馅,所以你选择躲开,恨不得自己逃到月亮上去。”
“我真的好后悔......后悔这些年来不该逼你。到底怎么样才能走进你的心里?这么多年,我进退维谷,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爱也不是,怨也不是......”
他的声音低下去,像风吹过,带走富士山山顶的一片雪花,
“但我只想告诉你,我一直都在,从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的心里就只有你。你肯定不相信一见钟情,你一定觉得我轻浮,是个见色起意的坏人。可我看到你之后,心里就真的只有这个念头了。”
他吻上她的头发。
他吻上她的额头。
最后他吻上闵行的睫毛,它在微微颤动。
“对不起。”
“我爱你......”
“如果我的话冒犯到你,让你觉得痛苦,请一定要告诉我。”
“对不起......”
然而,被子里的人却一直在颤抖。
她抽泣着、心脏和胃都搅成一团。
她的泪流到枕头里,流到她的怀里,流到过去,流到南城的影像店,流到西城的巷子里,流到富士山流到晴空塔,流到他们去过的每一处地方。
陈轩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一角。
他看着她。
她好像要流干所有的泪。
而她低声呜咽着:
“我想回家......”
声音细得像要断掉,
“我要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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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山影沉默着,雾气更浓了。热闹和静谧从外面汹涌而来,像要把整个房间都吞掉。
他一直抱着她。
或许这样他就能保护她,让她晚一点被吞掉。
房间里只剩她的抽泣,轻得像风,重得像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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