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几个月,他们再没说过话。
其实陈轩身上有种与生俱来的静默气质,并非那种活泼外向的类型。
他身边相识的人着实不少,光是从前的小学同学就有好几十号,但也多是见面笑笑、打个招呼的交情,真正能于他称得上挚友的寥寥无几。
他的日常,大抵是在教室里寻个靠窗的安静角落、静静地埋头学习,或者盯着窗外发呆,放了学便早早离开。
当然,要搭上那辆帅气的黑色越野车。
而平日里,两人一个习惯走前门,一个总是走后门,交集更是少得可怜。
唯一的一次像样的交集,还是在那个学期的期中考试后。
那是闵行从普通学校考进这所重点中学后的第一个学期,全新的学习节奏让她一时难以适应。更何况彼时刚刚十二岁的她被迫窥见上层社会的一角,心里满是畏惧与自卑,种种因素交织在一起,期中成绩自然一落千丈。
考完试后,班主任在班里宣布要召开家长会,好让家长复盘复盘孩子们这段时间的学习情况。
班主任说得轻描淡写,可闵行却觉得天塌了一半,每天寝食难安。
那天晚上,闵行背着沉甸甸的书包走进厨房,煤气灶上油花噼啪作响,她看着妈妈手里那把碳黑的铁锅铲——
“妈妈,老师说这周五开家长会,您要来吗?”
我低声问,眼神巴望着。
“嗯。”
妈妈头也不回,看也不看她一眼,像是觉得耳边的事远不如面前菜重要。
闵行听着,心里的大石头落下一半,又悬在半空,像是被判了死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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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
学校门口的宣传栏上贴满了色彩斑斓的卡通画,林荫路两旁的光荣榜上也早早换上了成排印着笑脸的大头照,教学楼各处都贴着醒目的标语——“欢迎各位家长”。
天气其实很好,阳光软绵绵地洒下来,像低火下微波炉里融化的黄油。
大家早早忙活了起来。学生们穿着黑白校服,在校园里跑来跑去,像一群山坡上的小羊羔,“咩——咩——”叫着,遇上了就挤成一团。
一直到下午三点。
小羊羔中逐渐掺进了花花绿绿,家长们陆陆续续地走进学校。
闵行那节课被安排在操场值日。她提着一个笨重的塑料垃圾桶,在空旷的操场上来来回回捡落叶。
快要入冬,操场的风都有些凉。广播里的低音质歌曲在操场上荡来荡去,仔细听来,调子其实并不难听,只是在这热闹的氛围里无人会在意它。
没多久,花花绿绿就多了起来,闵行在角落都能听到远处的热闹。
学生们兴奋地朝着大门或操场的方向跑去,像一群欢快的小鸟,去迎接自己的爸爸妈妈,笑声与喧闹声充斥着四周,操场一下子显得很拥挤。
而她提着巨大的垃圾桶,独自一人在角落里,目光扫过每一个路过的身影。
不是
也不是
更不是
妈妈......
你不是说好了吗?
一阵风猛地刮过,无情地将垃圾桶里的落叶吹得四散。
闵行呆呆地站在原地,眼神中满是无措。
或许一直就是这样,也该是这样。就像此刻自己在无关紧要的卫生角捡落叶,她总是这样做着无关紧要的事,对任何人来说,自己都是无关紧要的存在。
可是......
明明都说好了的......
她提着垃圾桶,偷偷找了个墙角,背靠着墙壁,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垃圾桶边缘上那些因拖在地上而摩擦出的划痕。
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拨通了通讯录里唯一的号码。
“嘟——嘟——”
“又怎么了啊?!”
妈妈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带着明显的不耐烦。
“妈妈,今天开家长会,您是不是忘了?一会儿还过来吗?”
闵行的声音低得像从喉咙里挤出来。
“还家长会?你这孩子!你怎么这么自私?你妹妹这都感冒了!我正送她上医院呢!你还在这说这些没用的事!还开家长会?那家长会开能开出个什么来?我去了你以后就能考清华啊?!”
她的声音忽大忽小,像坏掉的随身听,在电话里有些失真。闵行听不清具体每个字,却听得出她的怒意。
“可是妈妈,人家的家长都来了......”
闵行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说出这句话。这简直就是无理取闹、不知好歹,可她就这么鬼使神差地说了出来,还带着点不服气似的。
“人家?那人家家长去我就得去啊?人家就都去?人家就没个别的事?一天天的净给我找事!你什么时候能自觉一点!有点自知之明啊!行了,我这抱着你妹呢,腾不出手来,挂了吧。要开找你爸给你开。”
“嘟——嘟——”
心里的石头落下了,却也把五脏六腑砸得粉碎。
她的手指反复在被刮掉的划痕上擦过,那种粗糙的触感,却让她感受到一种难得的真实与存在。
面前是熙熙攘攘,耳边是一阵忙音。
她深吸一口气,提起垃圾桶,将塑料袋口紧紧打了个结。
她想,还是要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嗯,好好捡叶子吧。
于是,她默默转身,继续认真地捡着地上的叶子。
一片、两片、三片......
她像要把整个操场的叶子捡起来拼回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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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课间
闵行正在埋头赶作业,却听到一声巨响,面前的门被猛地踹开。
班主任一脸怒火,三步并两步径直走到她桌前,高声吼道:
“你站起来!”
闵行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声吓了一跳,身体本能地颤抖了一下。
她迟缓又僵硬地用手把凳子往右轻轻拉了拉,这才腾出空,缓缓站起身来。
“你家长呢?”
班主任不耐烦地问道,像在审犯人。
她低头不敢直视班主任的眼睛,怯生生道:
“我家长有事......来不了。”
声音小得像蚊子叫,但在这安静的教室里,谁都能听得到。
“啪——”
又是一声巨响,课本被重重地拍到桌子上,刺得心口疼。
“别人的家长都没事,就你的家长有事,是吧?你爸你妈是美国总统啊?一个两个都有事啊?”
她捏着校服上衣的包边,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手心早已浸满了冷汗。
“操场上站着去!”
闵行就这么被赶出了教室。
她实在太老实,出去的时候连个课本都不知道带着,好歹给自己遮遮脸。
操场上热闹得很,上体育课的学生还在跑来跑去。
阳光刷在操场上,像是融化的沙拉酱。
一旁的篮球场更是闹哄哄的,一群男孩子在跑跳打闹,影子在阳光下跳来跳去,笑声、呼喊声交织在一起,热闹的像是另一个世界。
而她与这一切是那么的格格不入。
洗的发白的校服紧紧倚在墙边,她像是要被马上处以死刑的囚犯,没有的不仅是尊严,拥有的只有不堪。
她头低垂着,手上下意识地扣弄着身后的墙皮,一片片风干的墙皮在她的指尖脱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了个弯又淌了回去。
一片欢声笑语中,她恍惚间听到了一道特别的声音。
“闵行......”
“闵行?”
她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猛地回头,是陈轩。
“陈轩......你怎么出来了?”
她一脸错愕地问。
陈轩天真又直接地说:
“轮到我今天值日,这是咱们班的公共卫生区啊。”
见到熟人,闵行只好把泪憋了回去。
陈轩却在这时递给她一个簸箕,脸上带着温和的笑:
“正好你也出来了,来帮我捡叶子吧。我这一时半会儿的捡不完,别再耽误上数学课。咱们两个人干活,一会儿就能捡完回去了。”
就这样,他们第一次有了像样的接触——
在一个无聊的课间一同捡了整整一个小时的落叶。
倘若将这一幕与电视上那些浪漫至极的青春恋爱情节相提并论,这简直是让人哭笑不得。
没有惊心动魄的邂逅,也没有甜言蜜语的告白,更没有抽烟喝酒纹身打胎,没有任何算得上了不起的东西。
这一个小时里,时间仿佛变得很慢很慢,慢得都要让人恍惚。
他们几乎没说话,初冬的凛冽空气竟像是熬得浓稠的糖浆,温温热热黏黏腻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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