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

淡薄的浅白圆月挂在天边,半透明的天空渐渐沉淀,掺进更深的蓝、更深的紫,秋日的夕阳不似夏日灿烂,不过是那灰白光芒,一点点地暗下去,隐退得无声无息。林府前庭张灯结彩,流水似的美酒佳肴,一阵阵铜锣戏曲、哄堂掌声。

连西苑都听见了。

小青抱着个竹木食盒,一闪身进了房间,悄咪咪地开心道,“潋潋潋潋,青玉姐传菜回来了!”

三层食盒打开,里面只三个大盘子,每一个都拼了不下四款菜,冷的热的、荤的素的,肥鸭、蒸鱼、焖鸡、卤蹄子,五花八门,再加两大碗饭。中秋嘛,吃积食了才算完。

林潋看了一下,继续在床边的书案上练字,“你先吃吧,留鸭子和猪蹄给我。”

“我也喜欢鸭子和猪蹄。”

林潋平静道,“那你一块都别吃,吃了肯定停不住。”

小青哼了一声,嘟着嘴凑过去看,“回来都写一天了,这是什么呀。”

“长惜此身。”

“什么意思啊?”

“生气了。”

小青疑惑,“那你之前写那个什么万什么缘的,那个是什么?”

“那是高兴了。”

为什么生气和高兴,不写生气和高兴啊?小青歪头,“潋潋,那你现在是生什么气呀?”

林潋笑了笑,反手一拨小青,刚想叫她去吃饭,房门清脆敲了两下。小青一秒把自己塞到林潋身后,惊恐道,“潋潋…谁呀?”

林潋皱了皱眉,停笔抬头。肯定不是长姐,不是青玉姐,不是平常住着院子的任何丫鬟姐姐们。她们这屋从没人敲门,门上也没锁,平常谁都是叫一声“潋潋”就直接推门进来的。林潋和小青换衣服的时候都得轮流守着门。

可能是她今天去东苑的事还是被抖出来了,搞不好东苑后来还丢了什么东西。晚饭时间,不会是夫人亲自来,也许派了个管事的。

林潋小声说,“你不知道我今天去哪了,到处找了一天,唯独没找东苑,因为你不敢进去。”

小青怯怯地点了点头。

林潋放下笔,自己走过去。门又轻轻敲了两下,“二小姐。”林潋一睁眼睛,连忙扑过去开门,“阿堇姐姐?!”

阿堇站在门外,捧着个霁蓝釉描金花鸟大食盒,微微笑道,“你们怎么了,还得梳妆打扮一下才来迎接我们?”

林潋呆呆望着她的身后,沈嫣穿着家常长裙,颜色浅淡不显眼,手上也捧着个黑漆嵌螺钿花蝶纹食盒,听着阿堇逗林潋,低头抿嘴一笑。林潋连忙接过她的食盒,才反应过来自己又不“持正”了,又回头忙着抢阿堇的。阿堇诶诶叫了两声,抱在怀里护着,“你拿你的,我这个里面有药的呢,别碰洒了。”

沈嫣跟着林潋走进屋里,抬眼看了下四周。潋潋的房间不算小,塞得下两张木榻,两个木衣柜,一张大大的书案。左右都临着别的屋,窗户小小一扇,开在门边。

小青见是她们,开心地跑出来,“沈小姐,阿堇姐姐!”

沈嫣微笑道,“你们这里今天真的一个人都没有啊。我和阿堇进来,问都不用问,只有你们这房点了灯。”

林潋担心道,“啊?那路上会黑吗?你们连灯都没带。”

阿堇说,“哪会黑,一路灯笼、走马灯,元宵节一样。只有你们这院子,黑咕隆咚的。”

小青拉着阿堇憨笑,“前头更热闹,我刚才还去戏台子旁边捡赏钱呢!”

林潋拉凳子让沈嫣坐下,“你还病着,怎么走这么远过来。”

沈嫣顺从落座,“我今天睡了一天,好多了。”

林潋嘟哝,“睡了一天,今晚又不用睡了。”沈嫣惊讶地望着她,林潋顿时心虚,“呃我是听长姐说,你晚上睡不好。”

但林渊又是怎么知道沈嫣晚上没睡的?连阿堇都不能时时去查。沈嫣望向林潋,现在房里灯火足,她这才发现林潋眼下淡淡的乌青。沈嫣抬手轻碰了碰,那手凉凉的,林潋不禁闭了下眼,笑着缩了缩。

沈嫣柔声道,“还说我,你自己也没睡。”

阿堇把食盒摆到桌上,从里面一样样把沈嫣的晚饭拿出来——瑶柱蟹松蒸藕粉、珍珠鸡汁煨茄子、鱼茸酿花胶、碧螺虾仁、茶叶鹅肠…一堆青青白白的小碟。另有几碟更小的点心,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鸳鸯方酥、百花糕、水晶绿豆果,还有一小碗桂花糖蒸酥酪,旁边一个小银匙。

是该放个小银匙的,那比茶杯还小的小碗,平常的瓷勺根本塞不进去。

小青一看,立刻皱起脸,噫…沈小姐那些菜,漂亮是漂亮,可摆满了整桌也不过几小口,一点油花都不见,鸭子猪蹄都没有。

阿堇一看,叹了口气,“藕粉、鹅肠?怎么消化啊。呵~鸡油煨的茄子,亏他们想得出来,直接喝油得了!菜本来就寒,还配虾蟹?干脆把你塞冰窖里吧。还有这些个甜的、酥皮、糯米!我的天,你可千万别碰。”阿堇把一碟碟的全都推开了,递给沈嫣一个小小的青瓷盘,“呐~吃两口花胶里的鱼吧,然后就喝药。小林潋…呃,二小姐,这些全是你的。”

沈嫣捧着阿堇恩赐的一小盘白白花胶白白鱼,看起来还挺开心,“潋潋坐下一起吃啊~”

小青快乐地坐下了,筷子一插,横着托走三块鸭肉,“谢谢沈小姐~”

沈嫣笑着拉阿堇,“你看看人家,这才好呢。”

阿堇也坐下,“我们那边要是没那么多双眼,我让你站着伺候本小姐吃饭。”

一张小桌子坐齐四个人,圆圆满满。小青眼睛圆滚滚地看着两位仙女,在桌子下踢踢脚。她和潋潋今晚都不用赏月了,嫦娥都下来陪她们吃饭了。

林潋拿过自己的饭,问阿堇,“阿嫣能吃米饭吗?纯白米,不是鸡油煮的。”

阿堇点头,“可以。”

“这碗没吃过的,”林潋把饭碗摆到沈嫣手边,“菜心呢?盐水烫的,还有姜丝。”

阿堇点头。

“蒸鱼?焖鸡?挑瘦的肉,行不行。”

阿堇笑道,“阿嫣,你不如以后来这儿吃饭吧,我们那边给你做的干脆都搬过来,跟她们换。”

林潋把阿堇批准的菜全夹到沈嫣面前。小青拿着筷子摆摆手,嚼着鸭肉说,“不要不要,沈小姐那些太好看了,肉都没有。”

沈嫣笑道,“对不起啊,没想到是我们过来蹭菜了。”

林潋拨了半碗饭给她,终于举筷和小青抢肥鸭,“这是青玉姐专门给我们凑的拼盘,我们真的吃很好的,不骗你吧?”

一顿饭,沈嫣自然是最快吃完的。贴身丫鬟刻薄,沈大小姐本就没指望有饱饭可吃。加上病了这么几日,吃两口下去胃里就开始烧,再灌下一碗药,直接顶到了嗓子眼。

其他人还在夹菜,沈嫣自己起身走走消食,停步在书案前,低着头,微微一笑。林潋连忙走过来,沈嫣按着那叠纸,软着声音说,“别收~让我看看,字真不错。你回去吃饭吧,别理我。”

林潋不肯走了,但也不敢收自己的字,羞涩地看着沈嫣一张张地翻下去,長惜此身、端方持正。沈嫣笑道,“你就一直写这些啊?”

林潋咬了咬唇,“你说让我记着嘛。”

“潋潋,”沈嫣轻声道,“对不起,是我自以为是了。今日宫里的姑姑说,每个人要的不一样,做事方式也不一样,我觉得很对。是我没站在你的角度想。”

沈嫣提起宫里来人的事,林潋立刻贴近她一小步,扭头看了眼谈笑风生的阿堇和小青,压低声音,“阿嫣,我正想问你,瑜妃找你干什么?不能是叫你考虑明昊吧?我上次就怀疑泼水是有人设计的,不会是…”

沈嫣扭头望住她,莞尔道,“看你说的,六皇子怎么了?”

“没怎么,可是他才十四啊。”

“所以呢?”

林潋理所当然,“那你怎么可能喜欢他?”

沈嫣的眼睛软软地扫了眼林潋,“你也才十五呀。”

“我可比他成熟多…”林潋灵光一动,忽然噎住。迟疑了会儿,舍不得放过这句话,**着还是轻声问,“十五、十五然后呢?”

沈嫣笑着点点她火烧般的脸,“十五不小了,该想想自己的事了。你想要什么样的环境,什么样的前路,如果从前没想过,现在可以开始想了。”

沈嫣没说出林潋想听的那句话,林潋对十五这个话题顿时失了兴趣,又绕回去沈嫣身上,“阿嫣,所以瑜妃宫里的人找你,是说什么?”

沈嫣避重就轻道,“娘娘慈心,听说我病了,专门派人来送了补品,开导了我几句。不过是劝我放下,没什么特别的。”

林潋疑惑地望着沈嫣,带着一丝担忧,“阿嫣,你放不下什么?”

沈嫣失笑,心想不就那些吗。可她刚要开口,赫然发现自己根本无词,除了泽王,她编不出什么来。

沈嫣心下顿时有点不安定,那宫女今日劝她放下,劝她要像蔷薇聪明,走的干脆,不拖泥带水。如果瑜妃不知道她和泽王的事,怎么会无端劝沈嫣放下?

沈嫣这才想起那晚在宫里,泽王爷是借着瑜妃要送画的名义截停她轿子的,那宫女还给沈母看了瑜妃的宫牌。沈嫣一直以为那宫牌是假的,随便拿来糊弄她母亲的。现在想想,宫女若不是瑜妃宫里的,直接骗她们说是皇后宫里的不是更有震慑力?难道她们还敢质疑皇后的宫女?

看来那晚是泽王爷找了瑜妃帮忙,由瑜妃出面去拦沈嫣。瑜妃当时帮了泽王爷,今日却又来劝沈嫣嫁六皇子,是因为瑜妃两边都不想得罪吗?还是她本想撮合泽王爷和沈嫣的,后来又改了主意?

但无论瑜妃的动机是什么,对沈嫣而言,都不重要了。她嫁六皇子,是环境替她做的决定,也是她自己做的决定。

沈嫣暗暗叹了口气,这么点子事,她竟过了这么多日才看明白,甚至可能都还是没看明白。

她实在是没有能力入皇家的,尤其没有资格入泽王府,不单单只是因为母家不力。

其实她想嫁的,由始至终只有一个人,从前太傅府花园里那个明德哥哥。但今日无论她嫁的是谁,就算她最终真的进了泽王府,她嫁的也不是明德哥哥了。他永远留在了五年前,大抵她也是。

也许他还是为她争取过的,至少他找过瑜妃。这么说来,他甚至比沈嫣还情深义重些。

满意了吗?沈嫣。

“阿嫣,”林潋不安地望着她,“你还好吗?”

沈嫣回神,掩饰地笑了笑,继续翻着林潋写的字,最底下居然压着一叠“萬法皆緣”,和一心大师的行笔几乎一模一样。沈嫣惊道,“潋潋,你的行书真的可以啊。”

林潋的脸又更红了些,眼睛还是谨慎地观察着沈嫣。阿嫣看来是真喜欢这四个字,上次她一看字幅就高兴了,刚才明明还愁眉沉思着,一见这四个字,又高兴了。林潋说,“日子有功罢了,我成日也没什么事做。”

沈嫣摇头,“行书有骨劲。没有点傲气的人,描得一模一样,字也无神。你的字,就很好。”

沈嫣慢慢翻着林潋的字。万法皆缘,潋潋说缘是环境和人心,她竟是对的。沈嫣看不破盛京的权利走势和**纠缠,她也不愿去看,难怪她一直被一个“缘”字牵着走。

她以为自己在等缘的安排,在顺应天命,也许只不过是她不如潋潋聪明、也不如林渊果敢罢了。

沈嫣坐下,压着林潋写的一张“長惜此身”,捏着笔托着下巴思考状。林潋拿起墨条,站她旁边安静磨墨,眼睛不时瞟瞟她,心里翻来覆去地研究刚才沈嫣的各种表情。

沈嫣忽然微微一笑,笔尖醮墨,手腕压下,接着林潋的字往下写。

「長惜此身非我有,他朝緣來換一人」

沈嫣的字,是最正统魏晋风的方正小楷,勾捺间透着些许温婉和细腻。前朝大学士的诗,叹此身不自由,时机到了,故人却已不在了。

“阿嫣,你…”林潋转头望了眼饭桌那边,压低声音,语速飞快,“你是不是心里有什么人?不是皇子,对吗?”

沈嫣放下笔,抬头嫣然一笑,“对。”

林潋瞪大眼睛,那怎么办,“谁?长姐认识的吗?”

“怎么不认识?我母亲,林渊,阿堇,还有你。”

“我不是说这个,”林潋急着点了点沈嫣写的两句诗,“我是说这两句,你心里想的是谁?”

“单说这两句啊~”沈嫣眉眼一弯,诚实道,“那是你。”

林潋不明所以,凝眉又读了几遍纸上的两句诗。沈嫣和她一起望着自己写下的字,目光温柔而期待。

珍重自身,且等未来。未来会好的,她会努力让未来变好,让她今日错过的都流转回来,放到未来的潋潋手上。让潋潋代她如愿,代她幸福。

长惜此身非我有,他朝缘来换一人。也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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