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昀廷一夜没走。
烛火在帐角跳动,映着他坐在床边的身影。丹阳烧得脸颊通红,他取了浸过凉水的帕子,拧得半干,轻轻擦过她的额头和脸颊。
帕子很快被焐热,他不厌其烦地一次次重新浸湿、拧干。
丹阳胳膊上的伤口包扎得不严实,他解开绑带,看见伤口周围还泛着红,便倒了些药水在棉絮上。
刚贴上,丹阳就疼得身子一哆嗦。
霍昀廷心狠,硬是按着她仔细上完药,又用干净布条重新缠好。
丹阳被疼醒了,眼睫颤巍巍抬起,望着他轻声唤道,“霍昀廷。”
“嗯?”他应着,把帕子搁进旁边的水盆。
丹阳盯着他看了会儿,像在说胡话,一字一顿地:“你人真好,等我好了,一定好好报答你。”
霍昀廷嗤笑一声:“哦?打算怎么报答?”
“我有颗夜明珠。”丹阳抬手在半空虚划了个圈,带着孩子气的认真,“那么大,我姑姑说全天下就两颗。你喜欢吗?送你了。”
“又是你的嫁妆?”霍昀廷替她掖好被角,语气里带着揶揄。
丹阳正要答话,突然捂着胸口剧烈咳嗽起来,咳得身子蜷缩,脸憋得通红。
霍昀廷伸手想拍她的背,她猛地一推,跟着哇地吐了出来。
换作平时,霍昀廷早就避得远远的了,此刻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他俯身抄起她的腿弯,将她抱往另一间寝殿。
丹阳晕乎乎靠在他怀里,眼圈又热又肿。进到屋里才看清,墙上挂着张巨大的弓,青案擦得锃亮,摆着几卷画有机甲的图纸,处处透着冷硬的气息。
“这是你的卧房吧?”她哑声问。
霍昀廷把她放在干净的床榻上,语气有些气恼:“管它谁的房间,有床就行。闭嘴睡觉。”
丹阳乖乖闭了嘴。
霍昀廷坐在床边没动,望着她安静的睡颜。烛火映得她唇色淡了些,他有些心猿意马地问:“慕图丹阳,你还没说,那颗夜明珠真是你的嫁妆?”
睡着的人似乎听进了,闭着眼轻轻点了点头。
霍昀廷攥紧了被角,试探道:“那……买椟还珠,你肯不肯?”
丹阳没睁眼,只有嘴角弯了一下,不经意地笑了笑:“可是盒子……不值钱的呀。”
霍昀廷望着她懵懂的模样,抬手替她拂开额前的碎发,良久,轻轻叹了口气:“睡吧。”
帐外的烛火又悄悄燃去一截。天边泛起鱼肚白时,丹阳又烧起来了,嘴里哼哼唧唧说着听不清的胡话。
霍昀廷坐在床边,侧耳听了半天,也没辨出个整句,只听见她在说什么江宁、淇东、粮草大营。
他虽不在庙堂中,可对局势了如指掌,她病中也不忘操心的模样让他有些生气,又有些无奈,霍昀廷取了药,混着温水,一点点喂她喝下。
“好了,颜大帅已经知道了,江宁丢不了,睡吧。”
丹阳这才安稳下来。
药效上来得快,没一会儿她就睁开了眼,眼神还有点发懵,看清床边的人,愣了愣:“你怎么还在?”
殿里只剩一盏油灯,淡淡的光晕映得霍昀廷侧脸轮廓分明,鼻梁高挺,比平日多了几分柔和。
丹阳清醒了些,哑声劝道:“你去睡会儿吧,总待在这儿,万一传染给你怎么办?”
霍昀廷端过旁边的糖水,用小勺舀了点递到她嘴边,语气带着惯常的讥诮:“我没你那么娇气,也没你那么惜命。”
丹阳抿了口糖水,瘪瘪嘴,装出一副深沉的样子:“我才不怕死呢。真要走,我倒希望能死在天上,像只鸟似的,落得干干净净。”
霍昀廷挑眉,放下小勺:“巧了,明天周颍要去江宁县送药,正好带着飞鸢。到时候把你绑在翅膀上,飞高了再松手,保管如你所愿。”
丹阳早摸透了他的性子,知道他是故意逗她,一扭头哼道:“才不信呢,你才没那么狠心。”
霍昀廷拿起帕子,又去沾了点凉水。这次没直接往她脸上擦,先试了试温度,才轻轻按在她额头上。
天彻底亮了,今日云淡风轻,是个适合飞行的好天气。颜芷带着亲兵推开山门,晨光顺着门缝淌进来,照亮了石阶上未干的露水。
周子靖将一包包分好配好的药材仔细捆牢。
升鸢台位于山巅,风吹得衣袍猎猎作响。颜芷亲自检查了飞鸢的机关,见所有药材都已固定妥当,便抬手发出指令。
三架飞鸢依次升空,翅膀掠过晨雾,载着药包朝江宁方向飞去,在天际划出淡淡的航迹。
山脚下,广玉坐在马车里,掀开帘子朝墨门的方向望了一眼。颜芷派来的护卫分别两侧,马蹄踏过青石板路,平稳地朝着江宁县行进。
车帘落下时,她隐约能听见城内传来的晨钟,混着飞鸢的鸣响,清越而悠长。
飞鸢振翅掠过江宁县上空,整座城郭仿佛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纱,街角堆着未来得及掩埋的薄棺,风卷着药渣在巷子里打转,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呻吟声。
百姓大多躺在门板或草席上,听见头顶的鸢鸣,都挣扎着爬起来,跪在地上朝天空叩拜。他们伸出枯瘦的手在胸前乱抓,像是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是淇州派人来了!是颜大帅派飞鸢来救我们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哭腔和狂喜。
周子靖坐在飞鸢上,望着脚下黑压压的人群,挥手示意投药。
系着红绸的药包一包接一包坠下,落在长街上。抢到药的百姓把药紧紧搂在怀里,对着飞鸢不停磕头,仿佛遇见真神降临。
人间疾苦,唯有信仰,才能给人活下去的勇气。
医馆里,药味浓得化不开。
广玉戴着斗笠,青布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清冷的眼睛。
她穿梭在草席间,指尖搭过一个又一个滚烫的手腕。忽然哐当一声,靠门的草席上,一个病人手一抖,半碗药泼在了地上,褐色的药汁迅速渗进泥土里。
那人急得直哭,趴在地上,伸出舌头一点点舔舐。
广玉脚步未停,转身重新舀了一碗药递过去,声音平静无波:“地上脏,喝这个。”
病人抬起头,哆嗦着接过碗,挺着脖子就要跪下磕头,广玉已转身去看下一个病人了。
医馆后院支起了一排火炉,炉上的药罐子咕嘟作响。广玉有些心不在焉地扇着火,一个不留神,火苗窜上来,燎焦了斗笠的一角。
她怔了怔,索性抬手将斗笠摘了下来,露出一张清秀白净的脸。
李祯捏着张刚写好的药方,捻着山羊胡须斟酌字句。一抬头,瞧见自家徒儿没戴斗笠的模样,古板惯了的脸上顿时沉了下来。
“玉儿。”
“师父。”广玉闻声转头。
老头眉头拧得紧:“姑娘家家的,像什么样子,把斗笠戴上。”
广玉自小听话,这回却没动。她提起裙摆跪下来,恭恭敬敬拜了一拜:“弟子心里有疑惑,想请师父点拨。”
“讲。”李祯腰杆挺得笔直。
“为什么女子就不能露脸呢?这斗笠遮住的,究竟是弟子的脸,还是别的什么?”
李祯皱眉道:“斗笠遮的自然不只是脸,更是廉耻和体面。女子这一生,若丢了廉耻、失了体面,还能剩下什么?”
广玉轻声反问:“可廉耻是什么?体面又是什么?”
“廉耻就是清白,体面就是教养。”
广玉深吸一口气,生平第一次顶撞了师父:“不,师父。弟子觉得,廉耻是在心里的,体面是在骨子里的,不是一顶斗笠能遮住或衡量的。”
“放肆!”李祯呵斥道。
广玉不再说话,只安静地跪着,脊梁挺得笔直。
院子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药罐煮得咕咚响。简陋的瓦墙多年未修,破落景象中,一棵青松倔强地穿出墙头,向着天空长去。
师徒二人仿佛在无声地对峙。
李祯见她跪得倔,扯过一条长凳坐下:“你突然不肯戴斗笠,究竟为什么?”
广玉咬着唇不答。
李祯语气严肃:“听说你这回去淇州城,能见到颜大帅,是多亏了慕图家那个不守规矩的小郡主?”
广玉抬起头:“和郡主无关,是弟子自己的想法。”
“不管是谁的想法!女子就该知书达理、温良恭顺,那些野路子算什么规矩?”
老头气得拍凳子,“大雍以礼教立国,三纲五常不能破!仗打不赢是武夫的事,我们读书人怎能坏了祖宗规矩?”
他招手让她起来,广玉依旧跪着不动。
“你想干什么?”李祯急了,“我还没死呢,你这是做给谁看!”
“师父,”广玉头一回这么倔强,“弟子想仿照墨霞山,开一个医学堂,专收女弟子,教她们济世救人的本事。”
“你说什么?”李祯眼睛瞪得溜圆,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广玉却越发坚定:“这次江宁抗疫,弟子才明白,医者虽多,女医却寥寥无几。墨门的女子能架飞鸢、能挥刀,为什么杏林就不能有女子?女医心细,性子温和,或许更能体恤病患的痛苦。”
她叩了个头,“师父,弟子愿意先走这条路,为天下女子点一盏灯。”
李祯望着她,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徒弟。医馆外传来的咳嗽声、呻吟声像波浪一样涌进来,他像没听见,脸上只剩失望。
过了半晌,老头捏着药方转身要走。
“师父。”广玉叫住他,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今日这三拜:一拜谢师父教养之恩,免我流离,教我是非;二拜愿山河无恙,师父安康;三拜……”
她声音带了泪:“不孝徒广玉,既见沧海,从此,不入桑田。”
写满药方的纸笺从李祯指间滑落,随风飘远了。老头子头也没回,迈着不太稳的步子,一头扎进了病患堆里。
广抹掉脸上的泪水,就着药炉的火,将斗笠投入火中。火光映照着她清秀的脸庞,熏得她眼睛发疼,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
她擦了又擦,越擦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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