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除夕到大年初三,丹阳一步也没踏出过建昌宫。
萧济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除夕夜里就发起高烧,一直说着胡话。一会儿哭着喊母后,一会儿又哑着嗓子叫舅舅,昏沉中还死死攥着丹阳的袖子,反反复复念叨不让她走。
丹阳守在榻边照料,连殿门都很少出,只托魏其芳在外打听消息。
龙亭殿里,浓重的药味混着炭火气,闷得人胸口发沉。
魏其芳弓着身子候在龙榻边:“郡主,奴婢这几日加派了人手,盯紧了宫里各道宫门、还有那日设宴的水榭周围,也让人去刑部和大理寺探了消息。他们合并了口供,说是世子夫人和小公子……是失足落水。”
丹阳给萧济的额头换帕子,闻言动作一停:“一大一小,前后脚都失足?”
魏其芳道:“他们说,可能是小公子贪玩戏水,脚滑要跌下去,世子夫人急着去拉,没站稳,就一道掉下去了。”
丹阳又取了块新帕子:“堂堂世子夫人出门赴宴,身边会连个搀扶的丫鬟、看顾的嬷嬷都没有?就算寻常人家的内眷,出门也得带两三个伺候的。她就这么带着幼子一起掉下去了?”
魏其芳尖着嗓子道:“郡主说得是!奴婢也觉得蹊跷。那日水榭边明明有侍卫值守,按规矩,离水三尺就该有婆子专门看护女眷和孩子,怎会眼睁睁看着人掉下去?可……可他们就是这么回复的。”
“听说平阳侯府那边已经闹翻天了,平北大营也蠢蠢欲动。侯爷今早直接堵在王府门口,说要请陛下做主。可陛下这……”
陛下还人事不省地躺在这儿呢。
丹阳捏了捏眉心,殿里的药气仿佛更重了。她太清楚眼前的局面了:天子年幼时,摄政王就已掌权,世家大族本就憋着一口气。
如今萧济虽大了些,朝堂权柄却仍攥在摄政王手中。百官奏疏过内阁,可内阁那几位辅臣,哪个不看摄政王眼色行事。
就连替陛下批红的司礼监太监,也和内阁拧成一股绳。各部选官用人,几乎全由他们说了算,有一回朝会,萧济望着阶下新提拔的几位官员,竟大半叫不上名字。
“平阳侯闹,是觉得这结果难以服众。”丹阳缓缓道,“可父王那边,恐怕正盼着这‘失足’二字能把事情压下去。”
她转回头:“你派去盯水榭的人,没发现那日当值的侍卫、宫人有被换掉的?”
魏其芳眼皮跳了跳:“回郡主,确实有两名宫人……但当日是在值的。蹊跷的是,除夕后他们就告假出宫,至今未归。”
丹阳没再说话,只默默替萧济掖好被角。炭盆里的火燃了一夜,映得她眼底一片忧色。
这案子哪是什么失足,分明是有人想借平阳侯府的事,再搅浑朝堂的水。而萧济这场病,恐怕也不止是受了惊那么简单。
初四一早,丹阳才出建昌宫。
长京的新春又落了场薄雪,细碎的雪沫沾在殿檐角落,透着一股清寒。萧济的高烧总算退了,早晨醒来喝了小半碗参汤,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回到王府,丹阳总觉得长京上空仿佛压着一块湿重的云,内里裹着雷,不知何时就会劈下来,更不知会劈到谁头上。
书房里热气混着松木熏香,慕图权对着一叠奏疏出神,眼下的乌青浓得像是染了墨。
丹阳端着一碗莲子羹走近:“父王。”
慕图权抬起头,嗓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陛下怎么样了?”
“烧退了,太医说再静养两日就无大碍。”丹阳把碗轻轻搁在他手边。
慕图权这才稍稍舒展眉心:“遥遥,这几日你多进宫陪陪他。陛下自小就与你亲近,有你在身边,他能安心些。”
丹阳想提平阳侯的事,见他端起羹碗要喝,便暂时咽下话头。可慕图权只抿了一口就放下碗,她于是接话:“父王,平阳侯那边……”
“姑娘家别过问朝堂的事。”慕图权咳了两声,丹忙伸手扶住他的胳膊。
莲子羹冒着热气,甜香弥漫开来,衬得他话里的疏离显得有些刻意。
“父□□阳蹲下身,仰头望他,“陛下不是小孩子了。您总把他护在身后,可他是天子。平阳侯府这桩事,本该由他坐在殿上,听双方陈词,自己做主。”
慕图权沉默片刻,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父王的遥遥长大了,连局势都看得明白了。”
丹阳鼻尖轻轻蹭了蹭他的袍角:“我本来就不小了,去年及笄时,您还夸我能理事了呢。”
“是,我们遥遥早就是大姑娘了。”
慕图权眼底漾开些许笑意:“可陛下……唉,一遇事就躲,见乱就怕。不过是两个人落水,他竟吓病了,连朝都上不了。”
丹阳心里明白,萧济从来不是当皇帝的料。五岁登基,连续两年要宫人抱着才肯上龙椅;七八岁时,每逢早朝必先在地上滚一遭,满殿宫人磕头苦求,他才愿换上龙袍去前殿。
书房里一片寂静,丹阳跪坐在慕图权身边,把小脑袋靠在他膝盖上。慕图权用宽大的手掌轻轻揉着她的头发。
这么多年,他们父女似乎一直是这样相依着走过来的。
虽说“相依为命”四个字或许重了些,但实际情况也相差无几。
当年长京城破,慕图家的小世子死在了建昌宫里,敌军将他错认作萧济,锋利的弯刀剖开了那孩子的肚子。
当时怀有第三胎身孕的慕图王妃当场就疯了,她在战乱中悲伤小产,此后长居广宁寺,终日与青灯古佛为伴。
丹阳侥幸活了下来。
面对骤然失去妻子的父亲,她从小便懂得彩衣娱亲的道理。王府冷清,她就带着定宇可劲儿闹腾,好让整个家显得热热闹闹。
她对谁都爱笑,整日一副活泼模样。可从来没人问过,当年宫闱血流成河,她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
父亲为家国所累,母亲为丧子痛心,他们撇下了女儿。渐渐地,丹阳自己也快忘了那些往事。
丹阳想着心事,慕图权忽然叹了口气:“那年长京城破,你弟弟……”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换了句,“慕图家能撑到现在,靠的不是权势,是家训。”
丹阳心里一动。
慕图权道:“还记得咱家家训吗?给父王说一遍。”
“记得。”丹阳如善如流:“忠君卫国,白衣莫违。”
“对。”慕图权点点头:“旁人总说我慕图权挟天子以令诸侯,可遥遥你记着,只要龙椅上坐着的是萧家子孙,我慕图家就永远是臣子。眼下这局面,朝堂上盯着陛下的人多,盯着咱们家的人更多,平阳侯闹得凶,未必不是想挑唆。”
“遥遥。”他眼神里满是肃然,“若是此刻,要你照着家训,替陛下稳住这局面,为社稷分些担子,你愿意吗?”
丹阳抓住他的袖子,有些激动:“父王,您这话的意思是……答应让我进飞鸢卫了?”
大雍禁军,除了司守宫闱的期门军,还有三营守整个京师,十二卫戍皇城。飞鸢卫是新添的编制,京中与边境大营都有,专司作战城防,指挥使由期门军大统领凌常山兼任。
打五岁起,丹阳就盼着进飞鸢卫。
可慕图权一听她这话,脸当即沉了下来。方才还带些慈爱的气氛,瞬间僵住了。
“飞鸢卫,你就知道飞鸢卫!”他伸手点着她的额头,“这两年越发没规矩,也是为父惯坏了你,竟惯出这等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
丹阳大喊:“我就要进飞鸢卫,当年姑姑说了……”
“住口!”
慕图权拍案而起,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是动了真怒。慕图皇后当年以身殉国,在慕图家,从来是个不能轻易触碰的话题。
多少人暗地里说,女子当以相夫教子为本,先皇后既没能规劝失德的先帝,是为一过,又抛下年幼的太子自尽,是为二过。
“不许提你姑姑!”他声音都在发颤。
“凭什么不许提?”丹阳霍然站起:“姑姑怎么了?她至少殉了国,总比那弃国而逃的先帝……”
啪!清脆的巴掌声在书房里炸开。
丹阳被打得偏过头,半张脸**辣地肿起来。
她捂住脸,眼眶红了。
慕图权看着女儿通红的脸颊,心都碎了,但终究还是硬起心肠,冷声道:“年后不准再去淇州,给我留在府里学规矩。礼部早算好了日子,开春就办你与陛下的婚事。”
丹阳眼睛瞪得圆圆的:“什么?”
“陛下年纪轻,不懂事,身边得有个人好好劝着。”慕图权别开脸,“男子成了家,自然就长大了。这事中秋就定了,你当自己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用操心?”
感情这么大的事,只差昭告天下了,唯独瞒着她。
丹阳下巴扬得高高的:“我不嫁。”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慕图权冷哼一声,“由不得你。”
“你当姐姐的,不为弟弟妹妹做个榜样,整日带着他们胡闹。”他又拍了下桌子,“前几日李祯还来数落我,说我教女无方,把他好好一个徒弟,也带得没大没小!”
丹阳听得一滞,她招谁惹谁了?广玉怎么了?怪不得李老头近来总给她甩脸子!
一股委屈憋在胸口,她几乎要炸开:“我就是不嫁!死也不嫁!”
当天,丹阳就被关了起来。
为防她跑,府里的禁卫全换成了大内高手,她住的那座小楼,门窗都用粗木条钉死了。
丹阳气疯了,把屋里能砸的全砸了,可除了定宇,全府上下没一个人理她。
定宇自宫宴后就有些不对劲,萧济病着时,他也跟着发了几天烧。这会儿他偷偷摸过来,扒着窗缝,像做贼似的低喊:“姐。”
丹阳蹲在满地碎瓷片里,听见声音抬头,脸上的巴掌印还红通通的,没消下去。
定宇在外头看得心揪紧了,骂道:“老头子太过分了,怎么能动手打人!”
丹阳走到窗边,双手交叠着搭在窗台上,下巴搁上去,一句话不想说。
定宇赶紧劝:“姐你别气,等他老了,我替你报仇!反正将来给他养老的是我,到时候……”
丹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泪跟着滚了下来。她趴在窗台上,鼻音浓重:“别光想着报仇,先想办法把我弄出去。”
定宇拍着胸脯保证:“放心,我一定救你出来!”
丹阳瞥他一眼,故意奚落:“你这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小公子,外头那些禁卫,我都打不过,你怎么救?”
定宇被戳中痛处,脸涨得通红,还是咬牙道:“反正我有办法!我先老实待几天,我绝不让你嫁进宫里去!”
“哟。”丹阳吸了吸鼻子,逗他,“我要是当了皇后,你就是国舅爷,全大雍横着走都没人敢拦,小公子还不乐意?”
定宇沉默了好一会儿。
丹阳隔着那道窄窄的窗缝,看见他抿着唇,下巴似乎都尖了些。
过了半晌,才听见他闷闷的声音传进来:“陛下不是你的良人。”
丹阳笑得脸颊更疼了。这小屁孩懂什么良人?怕不是话本子看多了,或是听多了戏文里的痴男怨女。
她伸手按住火辣辣的脸颊,抽了口冷气:“别扯这些有的没的,先去给我找块冰帕子来。再这么肿着,别说嫁陛下了,嫁谁都不要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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