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梦流萤

直至回到浮屠,宴如是仍然一副昏沉不醒模样。不知道谁扶了她抱了她,似在叹气,拿帕子替她擦去面上和前襟血迹,指甲略长了,刮在颈侧有些生疼。

也有些痒。

宴如是想睁开眼,但做不到。片刻,终于恢复了五感,眼前的面庞那么近又那么远,先是遥迢的龙涎与檀香,让她想到冰冷的海与浮木,宴如是恍然有些溺水的症状,心里潮湿,眼底起雾,手便捉着浮木不放,好似那是唯一的生机。

病中的人总是不讲道理的,宴如是捉着那双手,脸颊凑近去,感受到对方手腕内侧接近死寂的青色血脉。那人替她撩开耳边鬓发,轻轻抚摸了她的面颊,一声微不可察的轻叹落在沉香的风中——熟悉的白木沉香充盈五感的时候,竟刺激得宴如是直想落泪。

梦魇、伤痛、病痛与旧忆都是她的障,解不开障的人无论如何都做不到自立了。没了青山剑的母亲撑不起宴门了……宴如是浑浑噩噩地想,而没了宴门的我……也什么都不是了。

她向身前的人更近了一些,脸颊卧在对方颈窝,贪婪地索取一些……

不应奢求也不应存在的,温暖。

“尊主!”

宴如是隐约听见有人这么唤身前的人。

果然是师姐……她于是想,是师姐的话,多抱一会儿也没关系吧?

来不及多想,一只手捂住她的眼睛,极轻,极淡,带着魔修绝不该有的柔和。

却是从前师姐对她做过的。

百年前宴门的后山夏夜寂静,师姐牵过她的手,素来平静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个有些局促的笑。她带她往林中走,又在某处轻捂住宴如是的眼睛。

宴如是笑着说,缘何偏要遮眼?师姐怕不是忘了我有夜盲?

游扶桑只是轻声道:怕你不适应。

适应什么?

还未问出声,是游扶桑松开了手。

睁眼的刹那,意料里的黑暗未侵袭而来,反是一片清明。不知何种缘由,夜里的山林树叶都在发光,尤其眼前小小池塘,明如铜镜,清澈如许,好似月色沉浸在水面,照亮一片光华。

宴如是恍惚得快忘记了眨眼睛。

“池塘……在发光?”

“不是,”游扶桑回道,“是流萤。”

宴如是恍然大悟,定睛瞧起来。

夏夜的风正清凉,淡蓝色的萤火虫扑簌簌地飞舞又落下,比天边的星子更加璀璨烂漫。

宴如是看得心动,没注意脚下,鞋履踩动一片枯叶,细小的声响惊动近处几只流萤。

“嘘,不要惊扰它们……”

游扶桑小心拉住她,宴如是顺势靠上去,指尖缠住她的腕。

在无人知晓处,有人偷偷红了耳根。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明月清风与流萤,都如云烟散去了。

这些比星子更烂漫的流萤在宴如是此刻昏沉的脑袋里掠过一个影,似雁穿云彩,不留踪影。缘何想这些呢?宴如是在心底自嘲地笑笑,百年沧海桑田,宴门岌岌可危几近覆灭,她没了家,最熟悉的扶桑师姐已成最不可及的浮屠城主,金色的瞳眸里有一种喋血的瘾。

从前方妙诚还是孤山文官,和和善善不动干戈,说话也绝不会句句带刺,字字嘲讽,更不会……拿谁人的身家性命与死状,说一些惨无人性的挑衅话。

而曾经,她旁观过方妙诚与宴门修士对决,点到为止。方妙诚招式简单又刻板,绝非现在,白绫武器如电如露,一招一式都入了气息,阴狠出其不意。

阴狠并没有错,修道亦弱肉强食。

百年世间都在修行。

宴如是想,原是我变差劲了,于是,谁也敌不过了。

*

“尊主,我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出寝宫,庚盈大喊冤枉,“我就看她们说了什么,骂了什么,然后姓宴的张弓布箭,姓方的唤出白绫,然后打啊、打啊、打啊……姓宴的一下没反应过来,遭殃了呗,姓方的也挺狠,踩着人肩膀要她下跪……”

游扶桑神色一冷,但也只是说:“偏要找上门去自讨苦吃。”思忖半晌,她轻扶着门扉,“青鸾,多差几个人照顾一下,倘若醒来,要与我说。有什么要求,尽量都应了。”

青鸾应声。

几日里,偌大城主寝殿侍者来来去去。外伤易治内伤难理,分明入春,宴如是披着锦被,面上细细薄汗,手脚却冰冷。她无法入眠,一闭眼都是身躯孱弱的母亲与宴门早已坍塌的山门,夜里露重,游扶桑许久不出现,殿内常常只宴如是一人,案边有珠灯,她的目光虽灯火跳动,倏尔便止不住眼泪。

第四日她拖着眼下两袋乌青入眠,却开始发烧,翻来覆去都是梦魇,偶尔想起少时母亲教她弓箭,引弓,开弦,选箭,布箭,宴清绝步步带她做过,细致入微,和蔼温柔。

宴如是在夜中醒来,望着空空的寝殿,满面都湿透了。

*

游扶桑是在第六日才知晓宴如是高烧不退的。这些天她在浮屠的高塔里,从头梳理一遍浮屠令。历任浮屠城主皆练“浮屠令”,功法共十层,但从前十六任城主至多至多只到了第七层——而游扶桑却入门即及第四层,如今已练到了第九层。

这也是那些魔修对她推崇备至的缘由。

可游扶桑明白,这功法越是向上走,才越接近毁灭。

孤山清明宴上,庚盈不过剥了一颗脑袋,鲜血在月夜里瞧得不是那么分明,几滴溅上她鞋履,血腥味丝丝缕缕地缠来,竟引起胃里馋虫。那一刻游扶桑恍然,她好像……快要克制不住**了。

杀戮欲,憎恶欲,凌.虐欲。

不该这样的……

意识到这点的她慌乱至极,极快地躲避而去。

浮屠的功法被前一任城主藏在识海中,如今那位城主已故去,识海亦消散,但关于浮屠令的一部分永久地停在了游扶桑神识里。她被叮嘱习一层,见一层,切莫好高骛远——正道好高骛远尚且有走火入魔的可能,何况修“邪功”的魔修?

游扶桑的功法停在第九层许久许久。她不愿向后看,而第十层的功法也从未浮现在她神识。

游扶桑对此也尤其抵触。

因为“浮屠令”从根本讲便是灭人、灭世、灭己。

如今她杀业深重,是否……很快便要轮到她自己了?

直至从高塔出来,游扶桑对着天光恍惚一瞬,垂眼意识到自己双手淋漓,身后血腥腌臢,令她止不住作呕。

有人迎上来替她擦拭血迹。

游扶桑淡淡一瞥,只问:“退烧了吗?”

聪明的人当然意识到她在说宴如是,忙不迭答道:“退了,退了,尊主,所以我们这不是来寻您了嘛。”

话音未落,一个年轻侍者咋咋唬唬冲过来,“尊主!那宴如是……闯出宫殿了!分明一身病,但又跑得飞快,我们、我们不敢与她硬来,我、才来通知您了!”

“去哪里了?”

“庚盈大人炼蛊的地方……”

庚盈是浮屠最好炼蛊的人,她炼蛊的地方虫草相结,血腥腌臢,绝不比浮屠高塔干净多少。

时常还有庚盈散养的凶兽出没。

一身病躯,去闯那种地方……也不知道是有几个胆子。

众侍者只见游扶桑收回手,将自己血淋淋的衣袖一拧,落出渗人的滴答声响,再一缓神,人已不见了。

*

庚盈炼蛊的地方是一片密林,四处是张牙舞爪的藤蔓,细碎的噬血的声响如雾障一样弥漫着,巨大的古树以一种夸张的长势遮天蔽日。游扶桑对此处并不熟悉,但毕竟修为高出庚盈许多,庚盈那些防护在她眼里只是摆设。

找着宴如是时,她长长的弓箭充作刀刃,正刺进一只凶兽的心脏。细汗濡湿了额发,胸膛稍稍起伏,病未退全,眼尾还是殷红的。

瞧见游扶桑,她嗓音沙哑地唤了声,“尊主……”分明自己也半袖鲜血,她倒先质问起游扶桑,“您……杀人了?”

“你管得着吗。”游扶桑了无情绪地笑了下,“宴少主不妨说说,擅闯此处是什么缘由。”

“说了您要笑话我吧?”宴如是力竭,垂下眼睛,“其实……我也不明白。这几日我陷入了梦魇,总分不清醒时与梦中,有我曾在山上修炼时的样子,一张弓,分明在盯鸟虫凶兽,射下的却是一颗带血的心脏……独对木桩,剑气斩下,居然劈开活生生一个人……我知那是梦,却愈发心慌,因为都太详尽了,又好熟悉,仿似我已做过千百遍,不该这样的,不该这样的……”

她从未杀过人,可梦里的感觉又那样真实。宴如是有些无措,长弓脱了手,砸进血污里混沌一声响,她不敢直视游扶桑,垂头呢喃问:“师、尊主,这是真实的吗?还是梦境与实在的联结呢?我不太明白……我在梦中追捕什么,又或者被谁捉捕,再缓回神,手里的弓箭刺进这只小兽的胸膛,血是真的,死亡也是真的……我不明白……”

“没什么好不明白的,”游扶桑打断她的絮絮叨叨,“这次分不清梦境现实、斩杀的是一只兽,下次兴许就是一个人了。唔,宴少主知道这是什么吗?”

宴如是茫然:“什、什么?”

游扶桑扬起一个笑,无比灿烂:“这是,入魔的前兆啊。”

宴如是全然愣住。

事能至此,并非毫无征兆。

心存怨念便有入魔的可能——而世间何人无怨?更遑论宴如是家破人亡、身世浮萍、光复宴门前途渺茫……甚至于,如今她的身躯还浸在魔气最盛的浮屠城里。

游扶桑又问:“你的手炉呢?”

宴如是茫然极了:“什么……手炉……”

什么防护魔气侵扰的手炉,显然早被她早忘光了。

游扶桑气得有些笑了,走近几步,影子笼住她,金瞳极其冷漠。“宴少主害怕吗?”

“怕……什么?”

“成为魔修。”

宴如是愣怔一瞬,未答,唇角压下一个自嘲的笑。

游扶桑当她是知难而退,便道:“宴如是,找回你的手炉,重新练习宴门的剑法。正派的剑法自有洁净心灵的功效,能保你不受……”

“——尊主,倘若我说,我不怕呢?”

“你说什么?”游扶桑讶异。

“我并不怕成为魔修。”

宴如是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重复道,“我并不害怕,成为魔修。”

“为什么?”

“因为可以变强,”宴如是轻声道,“尊主,比起被世俗唾弃,我更恨无能为力……”

游扶桑笑:“魔修可不止是被世俗唾弃。宴少主在浮屠城里所见的魔修,都是极少数的存活者,她们看着风光,夜里辗转反侧脑海里都是入魔前弑杀的斑斑血迹。更甚者大多数人早在入魔的前几瞬息便自溺,见血见凶,徒手掏出的,是自己的心脏。”

魔修之事总是最血腥的。

宴如是听了,果然怔忡。

游扶桑于是再轻轻笑,“宴少主想事情都太简单了,这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她转身要走,“你心不定。修魔,你还不够格。”

再者,游扶桑私心也不希望宴如是堕入邪道。

岂料转身的电光石火,一支羽箭破嚣而出,划破风声,刺入游扶桑所立古木,入木三分。

露在外面的箭羽“铮”的一下,掸开一簇天光。

宴如是张开弓箭,抬起双眸。“谨问尊主,如何才算够格?”

敢打师姐?罚你被磨(bushi)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辛弃疾,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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