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白孔雀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即便百年后再想起,游扶桑仍觉这诗句与宴如是极为合衬。

这宴门少主是孔雀,是凤凰——是天教分付与疏狂、曾批给雨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的人上之人。

绫罗金玉浑不见,几曾着眼看侯王。慵归去,醉洛阳。*

而她游扶桑是浊气,是尘埃。

要修尽苦难,才能与这么一只自在成仙的小孔雀并肩。

*

宴门试炼,险中之险,两个少年误打误撞,在猛兽凶残的悬崖谷底窥见宴门至宝——空山卷宗。

照理说,第一个触碰空山卷宗之人就算拔得宴门试炼头筹,有被收入内门的资格。

空山卷宗外风雨雷电场,虽知是幻象,宴如是看了还是发怵,才撺掇着游扶桑先去取用。

游扶桑照做。

思及自己浑身符箓、手中箭矢都是宴如是施舍来的,她一拿到卷宗,就把它交给宴如是。

宴门试炼的魁首当然是由宴门少主来夺得才最稳妥。

彼时的游扶桑实在很有作陪衬的自觉。

但也从未预料,试炼末尾大典之上,宴如是会将自己推出去:“阿娘……咳,不不,掌门大人!试炼之中先取得卷宗者,是这位叫游扶桑的道友。”宴如是认真道,“所以试炼魁首,也当是她。”

四下皆是不可置信,游扶桑也不例外。她立于人群之中,茫然抬起头,眼底显而易见的错愕。

她想,大抵只有极其自信的人,才会有这样澄澈坦然的举措吧?

宴门高座,宴清绝自掌门之位起身,视线扫过游扶桑。

“……是你。”

女人眸底一闪而过的厌恶,极淡。

然,向来对这些情绪敏感的游扶桑又怎会捕捉不到?才顿时如芒在背,先前的惊喜情绪也被浇了个透。

万幸宴门试炼的传统并未为掌门情绪所偏带,那日,游扶桑当真有了进入内门的资格。

作为魁首,她第一个选师拜师。

“这孩子是我从扶桑之地捡来的,碰上时,她在一只恶鬼脚下苟延残喘,”宴清绝抿一口江南龙井,轻描淡写说道,“可惜啊,这孩子没根骨,无法修炼,我当时将她置于外山,久而久之,竟是把她忘了。”

虽是说着游扶桑,可视线自始至终不落在她身上。许久之后游扶桑明白,宴清绝对自己的态度从来不是摆在明面上的恶劣,而是暗地里的忽视与贬低。

宴掌门淡漠之意溢于言表,倒让其她长老怪异。她们默然半晌,是铸剑炼器的成长老赔笑着打了圆场:“虽不被闻问,但这孩子在试炼也能拿见魁首,这如何不算机缘呢?”

宴清绝淡淡:“说得也是。”

成长老呵呵笑了下,走下高台,伸手扶起游扶桑。

她大概是想说些什么的,收游扶桑为徒或者其它,可当触碰的一刹,又陡然惊讶道:“等等!”她回头去看宴清绝,“掌门是否记错了什么?这孩子根骨是好的——甚至纯净至极,怎会无法修炼?”

四座皆惊,要属游扶桑最不可置信:原来……我是可以修炼的么?

宴清绝也是一愣。

良久,她道:“倒是有趣。想是扶桑之地浊气太盛,掩盖了这孩子身上的根骨气息。是我的过错,是我看走了眼。”她看着游扶桑,一字一顿地重复,“是个有趣的孩子。也好,又是魁首,根骨又洁净,不妨……留在我身边吧,扶桑,你意下如何?”

宴清绝的语气颇为怪异,但这些细枝末节在掌门收徒的大事面前,根本不会被注意到。这可是宴掌门百年来第一次收徒,还是主动的、一收就收了俩——外山学子游扶桑,亲生女儿宴如是。

掌门首徒之名实在威风,所有人都在恭贺,游扶桑却本能地觉察怪异。

她以为,宴清绝并非真的想收下她,而是借收徒之名……

掩盖什么端倪。

不过,这般似是而非的想法在少年扶桑脑海里一荡,很快消散无影。

她只记得那日最后,宴如是兴冲冲地抱着一捧符箓箭矢法器珍宝:“这些都送给你!游扶桑,往后我们就要同吃同住、一同听讲啦!但愿你是个好相与的人,”小孔雀笑容明艳无俦,“今日之后,你就是我的师姐了!记得好好照顾我啊!”

那样的笑容,不论时隔多久再想起,都能振动游扶桑的心扉。

那是她自无尽混沌后,眼前落下的第一道光。

*

浮屠殿中。

醒时正是雨后,殿外燕雀啁啾。

宴如是仍睡得死沉,半张脸埋在锦被里。游扶桑心道:昨日还那样凄惶的可怜样,今晨这样安逸,也不知是不是该说小孔雀心大?

边想着,她退开身子,仔细没惊动熟睡的人。

罗帐晨熹,游城主在等身的铜镜前照见自己的影,雪梅白氅已长身玉立,又鬼使神差地抬了手,高束起一个利落马尾辫。

这是她百年前在宴门常束的辫发,听课听题、习剑练剑,以求方便;自入魔,对身外之物再提不起劲,鲜少关注形貌。此刻不知触景忆情还是怎的,无端端想起从前的样子。

说来,第一个马尾辫还是宴如是给她扎的。可惜宴少主娇生惯养,只懂得衣来伸手,不懂得照顾别人,更不说替谁扎发。彼时,她以师姐妹就该同样发式为由,霸道地夺过了游扶桑的发绳,左右拉扯,硬是拽下游扶桑许多头发。

游扶桑怀疑她成心整自己,一把推过去,不再搭理小孔雀。

小孔雀于是讨好地抱回来,一口一个“师姐”、“姐姐”、“扶桑姐姐”,嗓音软得像黄鹂鸟,才让游扶桑回应,把事情翻篇。

然而,每每看到师姐妹姊友妹恭,宴清绝总要以各式各样的理由拆散二人,无非是竹外滴漏失声了,如是你去换一缻,林间睡莲要落了,扶桑你去采一些。

宴清绝不想她们离得太近。

毕竟谁想看到自己最负以重望的女儿和一个不入流的玩意儿亲密呢?

宴清绝也定想不到,百年之后,她的女儿要来求这位“不入流的玩意儿”救她。

而眼下游扶桑最好奇的也是宴清绝的情况。宴如是说她经脉寸断,是真是假?

倘若宴如是是正道派来的细作——也并非没有可能——可是以宴清绝的仙骨为代价,也太下血本。

如此想着,她走出浮屠殿,迎面便是一道娇笑:“尊主今日好俏!俊得我要死啦~”

庚盈的嗓音和了发髻铃音,笑吟吟的,清脆如这雨后珠帘滴翠。

旁人见了游扶桑是大气不敢出,也只有她敢开这种玩笑。

游扶桑未搭腔,单刀直入:“去查宴清绝的状况。”

“早问啦!昨日那少主刚来浮屠殿,青鸾姐姐就去探询了。”庚盈讨夸奖,“尊主,我们有没有未卜先知?”

游扶桑不理,看向另一位青衣女子:“探得如何?”

“回禀尊主……”青鸾道,“宴少主所言非虚。宴掌门如今状况里,二百根骨头断了八成,七十二寸筋脉只余十三,别说拿不拿得起长剑,倘若苟活,下半辈子只能做个病榻上的吊命鬼。容属下再说宴门与孤山之祸。如今宴门山前古榕清伐一空,山间十二楼五城,二十余位长老,孤山赶尽杀绝,只留了六位的性命……”

游扶桑面色一顿,“成长老是否在其中?”

“尊主说的可是铸剑之道的成渐月长老?”青鸾回,“仅仅一息尚存。孤山手段惨绝,成渐月长老的状况亦不容乐观。她与宴掌门一样,被囚在孤山望海亭。”

游扶桑犹记,自己叛出宴门时只回头看了两眼,一眼匆匆落在宴如是身上,另一眼便在成渐月。

相比于宴清绝,成渐月更似她的师者与长辈,也更有相教之恩。

眼下宴门凄惶,支离破碎风雨飘摇,宴清绝与成渐月都没了立身之本……

小孔雀真当无家可归了。

缘何会变成这样?

游扶桑还想再问,却听庚盈又咋咋唬唬道:“尊主,宴门对你做了那样的事情,真是个个死有余辜,如今只要让孤山与她们耗着,不愁大仇不报!您能念及旧情、收留她们少主已是仁至义尽,不要再去惦记劳什子宗门情况了!”

游扶桑闻言未再说什么,面色晦暗,便错过天际一只一闪而过的飞鸟。

飞鸟漆黑,形貌诡异,不似活物,跌跌撞撞划过天际,再冲进浮屠殿中,撞碎殿中沉眠之人的晨梦。

睡梦中的宴如是只闻一声巨响,似有什么炸开在耳后,血肉飞溅。

她惊醒,见一只漆黑的鸟儿须臾散作血雾,只在眼前留下一片模糊的包布。

其血腥难闻,让宴如是隐隐作呕,惺忪全无。

粗布边缘,孤山的道印若隐若现。

宴如是颤抖地拾起粗布。

布中是一枚最熟悉不过的掌门扳指,以及——

一截手指。

她母亲的小指。

“青山见我应如是”,辛弃疾

“天教分付与疏狂”,朱敦儒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曾批给雨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券一作:敕)

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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