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夜将尽,晨曦未明,驸马府的寂静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
苏微刚从偏院的窗棂间望见天际泛起的鱼肚白,便听得院外传来秦风焦灼的呼喊,声音压得极低,却难掩慌乱:“苏姑娘!苏姑娘!公子他……他有动静了!”
苏微心头猛地一震,指尖攥着的缠枝莲木牌险些滑落。
她连夜梳理了秦风昨日所言,心中的恨意与愧疚交织缠绕,几乎彻夜未眠。
负心蛊与她心意相通,昨夜她情绪几番剧烈波动,蛊毒怕是已生异变。
她来不及细想,披了件素色外衫便推门而出,跟着秦风疾步赶往沈砚之的卧房。
廊下的灯笼尚未熄灭,昏黄的光晕映着青砖上的霜华,寒气沁骨。
苏微步履匆匆,裙摆扫过阶前枯草,心中既有几分期待,又有几分惶恐。
她盼着沈砚之醒来,亲口问清所有真相,却又怕他醒来后,面对的是她这张沾满“恨意”的脸,是她亲手种下的剧毒。
卧房内烛火摇曳,药气依旧浓重,却比往日多了几分活气。
沈砚之不再是全然昏迷的模样,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眉头紧蹙,额上布满冷汗,薄唇微张,似乎在艰难地喘息着什么。
他的手无意识地挥舞着,像是在挣脱无形的束缚,指尖偶尔划过榻沿,力道竟比往日沉了许多。
“方才我进来换药,公子突然就动了起来,还喊着什么‘阿微’,”秦风守在榻边,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苏姑娘,您快看看,这是……要醒了吗?”
苏微缓步走到榻前,目光落在沈砚之扭曲的面容上。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却不再是之前那般毫无血色,眼底似乎有了一丝光亮,只是那光亮中翻涌着痛苦与迷茫。
她伸出手,想要探探他的脉搏,指尖刚触到他的手腕,便被他猛地攥住。
沈砚之的力道极大,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执拗,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苏微猝不及防,被他拽得一个踉跄,跌坐在榻边。
她抬头望去,恰好对上沈砚之缓缓睁开的双眼。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曾经清澈明亮,带着书生的温润与倔强,后来在朝堂的浸染下多了几分深沉,而此刻,那双眼睛里盛满了茫然与痛苦,却又在看清她面容的瞬间,迸发出一丝难以置信的狂喜,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星火。
“阿微……”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字字清晰,“真的是你?你来了?”
苏微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他记得她,记得她的小名,却似乎忘了这三年的隔阂,忘了他即将迎娶公主的事实,忘了她是来向他复仇的。
这种纯粹的,带着依赖的呼唤,让她心中的愧疚如同潮水般泛滥,几乎要将她淹没。
“我……”她张了张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说她是来报仇的?说他身上的剧毒是她所下?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欣喜与信任,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沈砚之攥着她的手,力道丝毫未减,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因身体虚弱,刚抬起身子便又跌回榻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的脸色因咳嗽而泛起一丝潮红,却依旧固执地看着她,眼神炽热得让她无法回避。
“阿微,我好想你,”他喘息着,声音带着几分委屈,几分哽咽,“我以为……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你怎么才来?这三年,你去哪里了?阿娘她……还好吗?”
提到阿娘,苏微的眼眶瞬间红了。
他果然忘了,忘了阿娘已经去世,忘了他接受指婚的事情,忘了这三年来所有的恩怨纠葛。
负心蛊因她的情绪异变,竟让他失去了部分记忆,只留下了三年前在清水镇的青梅时光。
“表哥,你认错人了,”苏微强压下心中的酸楚,用力想要抽回自己的手,语气冰冷地说道,“我是你的远房表妹苏微,并非你口中的‘阿微’。”
她不能让他沉浸在虚假的记忆里,更不能让他在此时认出她的真实身份。
赵宁曦对她的猜忌已深,若是让她知晓沈砚之醒来后只认她这个“苗疆女子”,后果不堪设想。
可沈砚之却像是没有听到她的话一般,依旧固执地攥着她的手,眼神中满是受伤与不解:“阿微,你怎么了?为什么不认我?我是砚之啊,你的砚之。
你看,这是你当年为我绣的荷包,我一直带在身上。”
他说着,挣扎着想要去摸怀中的荷包,却因动作牵扯到蛊毒,又是一阵剧烈的疼痛袭来。
他脸色瞬间惨白,额上冷汗涔涔而下,却依旧咬着牙,不肯松开她的手:“阿微,我知道,你是怪我当年没回去找你。
我不是故意的,我有苦衷,你听我解释……”
“够了!”苏微猛地打断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公子自重!公主殿下即将到来,还请公子认清自己的身份!”
她用力一挣,终于从他手中抽回了自己的手。
指尖传来一阵刺痛,那是被他攥得太紧留下的红痕,如同烙印一般,刻在她的皮肤上,也刻在她的心上。
沈砚之被她突如其来的冷漠刺痛,眼中的光亮瞬间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失落与困惑。
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却突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威严的脚步声,伴随着侍女的通报:“公主殿下驾到,”
苏微心中一凛,连忙站起身,退到一旁,垂眸敛目,装作一副恭敬顺从的模样。
她知道,最糟糕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房门被推开,赵宁曦一袭朱红宫装,裙摆曳地,上面绣着繁复的鸾凤和鸣纹样,衬得她容颜绝世,却也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威严。
她刚踏入房门,目光便落在了榻上睁着眼睛的沈砚之身上,眼中闪过一丝惊喜,随即又被更深的警惕所取代。
“砚之,你醒了?”赵宁曦快步走到榻前,语气中带着几分刻意的温柔,“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然而,沈砚之却像是没有看到她一般,目光依旧紧紧追随着苏微的身影,眼中满是不解与委屈。
他甚至微微侧过身,避开了赵宁曦伸过来想要探他额头的手。
赵宁曦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她顺着沈砚之的目光望去,落在了角落里垂首站立的苏微身上,眼中的温柔瞬间化为冰冷的杀意。
“沈砚之,你看清楚,我是谁?”赵宁曦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语气中充满了威胁。
沈砚之缓缓转过头,看向赵宁曦,眉头紧紧蹙起,眼中满是陌生与困惑:“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我的阿微呢?我要找阿微。”
“阿微?”赵宁曦的目光猛地转向苏微,眼神锐利如刀,“沈砚之,你说的阿微,是谁?”
沈砚之再次看向苏微,语气带着几分急切:“就是她啊,她是我的阿微。
你为什么不让她理我?我们说好要成亲的,要在清水镇的老槐树下拜堂的。”
“放肆!”赵宁曦终于忍无可忍,厉声喝道,“沈砚之,你醒醒!明日便是你与我的大婚之日,我是你的未婚妻,长公主赵宁曦!这个女人,不过是你远房的一个表妹,你怎能如此胡言乱语!”
沈砚之被她的呵斥吓了一跳,却依旧固执地说道:“不是的,你骗人!她就是我的阿微,是我这辈子唯一想娶的女人。
我不会娶你的,我要和阿微在一起。”
这话如同平地惊雷,让房内所有人都惊呆了。
秦风脸色惨白,想要上前劝说,却被赵宁曦一个冰冷的眼神制止。
赵宁曦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苏微,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一般:“好,好得很!苏姑娘,你果然不简单。
竟敢在驸马府中妖言惑众,迷惑准驸马,破坏皇家婚事!云溪,给我把这个妖女拿下,打入柴房,听候发落!”
“是,公主殿下!”云溪立刻带着两名身强力壮的侍女上前,想要捉拿苏微。
“不许碰她!”沈砚之见状,挣扎着想要下床,却因身体虚弱,重重地摔在榻上。
他嘶声喊道:“你们放开她!她是我的阿微,谁也不能伤害她!”
苏微看着他奋不顾身想要保护她的模样,心中五味杂陈。
她知道,此刻的他,是真心想要护着她,如同三年前在清水镇,他会为了保护她,赶走欺负她的顽童一般。
可这份真心,却让她陷入了更大的险境。
“公主殿下,臣女冤枉!”苏微没有反抗,只是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着赵宁曦,“表哥大病初醒,神智不清,胡言乱语也是常事。
臣女与表哥自幼相识,他一时认错人,并非臣女妖言惑众。
还请公主殿下明察。”
“明察?”赵宁曦冷笑一声,“他若不是被你迷惑,怎会连自己的未婚妻都不认识?你以为我看不出你眼底的心思?你根本就不是什么远房表妹,你接近砚之,定然是别有用心!”
她早已派人查清,江南水乡根本没有苏微这号人物,而三年前沈砚之在苗疆边境结识的那位女子,恰好也叫“阿微”。
真相已然昭然若揭,这个苏微,就是那个苗疆蛊师的女儿!
“将她带走!”赵宁曦不再多言,厉声吩咐道。
云溪等人立刻上前,架起苏微的胳膊,便要将她拖出去。
苏微没有挣扎,她知道,此刻反抗只会徒增麻烦。
她转头看向沈砚之,只见他趴在榻上,绝望地伸出手,想要抓住她,却什么也抓不住。
他的眼中满是痛苦与无助,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滴落在冰冷的锦缎上。
“阿微……对不起,我保护不了你……”他的声音微弱而绝望,如同风中残烛。
苏微的心脏像是被狠狠刺穿,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
她用力闭上眼睛,不敢再看他的模样,任由侍女将她拖出卧房,拖向那阴暗潮湿的柴房。
柴房内堆满了枯枝败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味与烟火气。
苏微被扔进柴房,摔在冰冷的地面上,胳膊被侍女抓得生疼。
她挣扎着坐起身,靠着冰冷的墙壁,心中一片冰凉。
赵宁曦定然不会轻易放过她,接下来等待她的,或许是严刑拷打,或许是更残酷的折磨。
她不怕这些,她只是担心沈砚之。
他刚刚醒来,神智不清,身体虚弱,又中了负心蛊,赵宁曦会不会迁怒于他?
就在苏微心绪不宁之际,柴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了一条缝隙,一个熟悉的身影闪了进来。
是秦风。
“苏姑娘,您没事吧?”秦风快步走到她面前,脸上满是愧疚,“都是属下无能,没能保护好您。”
苏微摇了摇头,声音沙哑:“这不关你的事。
你怎么敢来这里?若是被公主殿下发现,你也会受到牵连。”
“公子现在情况很不好,”秦风压低声音,语气急切,“他醒来后一直喊着您的名字,不肯吃也不肯喝,还试图下床去找您,结果又吐了血。
公主殿下气得不行,已经派人去禀报皇帝了,说您是苗疆巫女,妖言惑众,想要处死您。”
苏微心中一沉,果然如此。
赵宁曦为了保住自己的颜面,为了除掉她这个“隐患”,定然会不择手段。
“苏姑娘,您快逃吧!”秦风从怀中掏出一把钥匙,递给她,“这是柴房的钥匙,府中后门的侍卫我已经打点好了,您从后门出去,一路向南,就能回到苗疆。
公子这边,我会想办法照料,您不用担心。”
苏微看着手中的钥匙,又看了看秦风真诚的眼神,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她摇了摇头,将钥匙还给他:“我不能走。”
“您为什么不走?留下来只会死路一条!”秦风急声道。
“我走了,沈砚之怎么办?”苏微的声音带着几分坚定,“他中了我的负心蛊,神智不清,身体虚弱,赵宁曦不会真心照料他。
而且,我阿娘的仇还没报,皇帝和奸臣的阴谋还没揭穿,我不能就这样半途而废。”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秦风,你刚才说,沈砚之当年是被皇帝以我和阿娘的性命相要挟,才接受指婚的,对吗?你还说,我阿娘是被奸臣害死的,对吗?”
秦风点了点头:“是,这些都是公子私下告诉我的,千真万确。
公子当年接受指婚后,一直暗中调查阿娘的死因,查到是朝中以王大人为首的奸臣所为,他们怕公子日后报复,便先下手为强,害死了阿娘。
公子这些年一直在暗中联络忠良之臣,收集他们的罪证,想要有朝一日为阿娘报仇。”
“王大人?”苏微心中一动,想起了前几日深夜,赵宁曦与那位身着朝服的中年男子密谈,那个男子,似乎就姓王。
“是,就是当朝的户部尚书王坤。”秦风道,“他是皇帝的心腹,也是当年逼迫公子接受指婚的主谋之一。
公子说,王坤一直觊觎苗疆的巫蛊之术,想要据为己有,阿娘的死,很可能与他想要夺取蛊术秘方有关。”
苏微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杀意。
原来如此,王坤不仅是害死阿娘的凶手,还是逼迫沈砚之背弃婚约的罪魁祸首。
这笔账,她一定要讨回来!
“秦风,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苏微看着他,语气坚定,“我要留在府中,想办法为沈砚之解蛊,同时收集王坤和皇帝的罪证。
我需要你帮我传递消息,掩护我的行动。”
秦风犹豫了一下,随即重重地点了点头:“苏姑娘,您放心,只要能救公子,能为阿娘报仇,属下万死不辞!只是,您现在身陷囹圄,该如何行动?”
“赵宁曦暂时不会杀我,”苏微冷静地分析道,“她想要从我口中套出苗疆巫蛊之术的秘密,想要利用我控制沈砚之。
她会派人来审问我,我正好可以趁机探听更多的消息。
你只需在府中暗中配合我,帮我找到王坤的罪证,再想办法让沈砚之恢复记忆即可。”
秦风点了点头:“好,属下明白。
您放心,公子那边我会好好照料,尽量让他保持清醒,不被公主殿下控制。”
就在这时,柴房外传来了脚步声,秦风连忙说道:“苏姑娘,属下该走了,您多保重。
有机会,属下会再来联系您。”
说完,他迅速从原路离开,轻轻关上了柴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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