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9.姬稳

从西凉回来后，我勤习六艺，认真工作，努力做到当初对昉县百姓的承诺。

这段时间，虽说边境屡有冲突，但总体来说，徐远也算是风平浪静，欣欣向荣，除了第三十六届蹴鞠大赛在淄城圆满落幕之外似乎就没什么新闻了。

顺便一提，徐，凉赛区合并后，我方势如破竹，拳打西昌、脚踢荆南，甚至力压齐人，拔得头筹，一扫往日连败十一届的惨状。

兴和茶楼的老赵连说三日赛事, 挤得茶楼外人山人海。

但除此之外，还有件不大不小的事。

一位凉州故吏在家中自刎了，死前在墙上涂了一句话：

“欲学伯夷，魂归汾城。”

我见到他时，他脖子上的血已经凝固了，但仍双目圆睁，戴冠而亡。他紧握剑柄，似乎已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

刑部官员告诉我，此人生前在凉州是少有的清正廉洁，在百姓中有一定声誉。沈政史本来想让他呆在原职的，但他不肯，就一直赋闲在家，没想到会出现这种事。

我理解他为什么这么做，但我不太明白。

我爱惜民力，他也爱惜民力。我想救国救民，他也想救国救民。明明有差不多的目标，为什么非要为了个党派林立，贪腐横行, 无药可救的凉州尽忠呢? 学学乐将军不好吗？

我去找沈先生。他喝了口茶，试图安慰我：“可能因为他是‘士’吧——虽说这种精神现在比黄司农的工作时长都少。毕竟现在虽然和先秦一样是乱世，但经历多年的大一统，现在的人基本都有些天下本该一统的情感，这种精神也算是生不逢时了——也许还生不逢地，因为他甚至是个凉州官员。

“放平心态啦，我们没法扭转每个人的思想，让他们认为我们做的是对的。甚至更极端些, 站在某些人的立场，我们就是错的。让所有人满意本来就不现实啊。

“不想这些了，来尝尝，这杯是温故知新的，这杯是两小儿辩日的，当然，我最喜欢的当属季札挂剑，它的味道…”

从沈昭那儿白喝了十几杯《斗贪官》联名茶后，我心满意足，然后把这件不大不小的事抛在了脑后。

直到某天，我找惊云先生唠嗑时，又顺嘴提到了这件事。

惊云先生正在啃凉州特产蜜甜瓜。他好奇发问：“那你想明白了？”

额…想明白什么?我满脸小问号。

“看来是没有。”惊云先生叹了口气，又从里屋搬来一筐橘子，边剥皮边问我：“你的目标是复兴周室，统一天下，救国救民对吧？”

…听君一席话，如有一席话。怎么问这种问题？这不是沈昭提出的总方针，全州人都要会背的么？但惊云先生好像没看到我的表情，还在从容淡定地剥橘子，过了好一会儿才不急不忙开口：

“那统一天下肯定是要打仗的吧？凉州还好，整州几乎从头烂到尾，打仗也算替天行道。

“但其它州呢？西昌太守虽阴险狡作，不讲武德，但统治得倒还不错；荆南景泽虽野心勃勃，公然称帝，但也算有些民心。

“但他们都是你统一天下的阻碍。乃至对我们很好的田舅，一直合作不错的燕州…到时候你会选择开战吗？

“——而且，有战争必有伤亡。如果指挥失误，或者发生诸如谢村的事情，那些因战而死的军民，又算谁害的？像这位凉州故吏一样的官员，又该怎么办？”

我突然没心情剥橘子了。这说的，怎么跟我是个反派似的？

惊云先生看着表情纠结的我，露出了日者般的笑容。他优雅地把食案上的橘子皮拢成一堆，又把筐往手边移了移。

“嗯…假如有人袭击我州城郡，我军出兵反击，做得对不对？”

“保卫百姓与我州主权，当然没问题啊！”

“那狄人部族内闹饥荒，死伤无数，又无耕地，迫不得已出兵掠粮。做得对不对？”

呃…似乎也没错。

惊云先生敲了敲桌子：“所从这就是战争，很多时候，对错的界限并没有那么分明。就像现在各州打仗，基本都是为了天下。”

我仔细思考了一会儿。

但聪明伶俐的我根快发现了漏洞：“等等，但狄人进攻中原并不止是去各府库抢粮食啊，尤其是建川部，他们会掠人当奴隶，会杀害百姓，可小申根本不会这么做。他会教育他们，给他们吃的穿的，甚至连他放回去的狄人俘虏都吃得白白胖胖的！”

惊云先生挺开心，把几个剥好的橘子放别我面前，欣慰开口：“再聪明!这就是我们统一天下之路上要遵守的第一条；坚守底线。

“不管我们是为何被迫或主动开战，我们也要找到伤亡最小的打法，还要做到尽量疏散民众，优待伴虏。而当今哪个诸侯能做到这一点？我们做到了，我们还能做则吏治甚佳，清正廉洁，对百姓来说，我们就是正义的。

“在这种时代，底层百姓，其实不怎么在乎统治者是谁。因为那些相争天下的太守，不论表现如何，实际上都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有时候，对错的界限也可以很分明。”

我没那么纠结了，就开始啃橘子——挺甜的，应该是黄司农新研究的品种。

吃了橘子后，我的脑子似乎也清醒了，很快就发现了第二个疑点。

“等等，我觉得这场仗不是非打不可啊！他们缺粮，我们给点不就行了？额…好像有点亏。不过我们可以让他们拿马匹牛羊换啊！我们甚至可以搞互市…对，只要我们实力强大，他们也不会不守规矩的!”

惊云先生笑得更开心了：“你今天脑子居然这么好用！没错，这就是第二条：避免可以避免的战争。互市既能发展经济，还能维护边境稳定，一举两得。

“可惜战争更能取得短期成效，再加上多年积怨和对狄人的歧视，离犹人近的凉、燕都没这么做过…如果我们实力强大，愿意沟通，也不是非打不可。

“再试试举一反三。我们有必要把各州都揍一遍吗？没有！

“首先，南方魏昴拥二州之地，无论从道义还是战略上都非打不可。在灭魏昴后，我们已拥四州中原之地，届时我们可入洛京称王，打出大周旗号，正统地位就算坐住了。再许以一定利益，只知道钱钱钱且无争夺天下之心的齐州多半能招安——我们的信誉还是很好的。

“至于燕州——他们和齐州是老朋友了，对吧？”

惊云先生起身,缓缓在屋中踱了几周，最后停在了一个实木柜子前。

他打开柜门，仔细地取出叠得整齐的地图挂在墙上：

“南川，吴越正忙着应对西昌、荆南，鉴于实力差距，就算不亡州也会元气大伤，暂时先不考虑。

“然后是西昌，西昌统治者年老体弱，之前又因蘑菇中毒大病一场，估计不久于人世。而其嫡子暗弱，望之不似人君，也无争天下之心，我们届时以五州之地的实力外加正统地位胁迫，再在边境陈兵数万，摆出开打的架势，西昌多半会服软。

“只是要小心次子，他倒是可能做出什么事来……

“嗯，考虑到西昌固执老臣不少，大概我们还会在局部打两场——一定要赢得漂亮，不然就前功尽弃了。“

惊云先生手指向下一划，指向荆南：

“最后，楚地。这是最难的，免不了一战。当年也是非秦即楚啊。如果燕州没有跟随齐州的道路，那我们需要在此之前尽量争取燕州卢太守归顺，防止前后遇敌。

惊云先生笑了笑, 把地图收了起来：“江州，实力忽略不计。我们稍摆个架势，人家就该热烈欢迎王师进州了。

“云州太远了，天下大定再考虑也不迟。

“这就是目前的规划,先坚实打下中原，获得基本盘；稳住边境凉州，保住产马地;东南西北四州先争取归顺，再慢慢削其大权。像推恩令、改继承制为任免制什么的先人智慧可以考虑借鉴一下。

“当然，天下局势瞬息万变, 万一与规划不符, 也要牢记第一条。”

我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了。我长出一口气, 又抛出了最开始那个问题: “那像凉州故吏那种情况怎么办？”

惊云先生终于炫完了那一筐橘子, 他意犹未尽地擦擦嘴：“这个嘛…我觉得沈总监说得有理。

“我们做不到让所有人满意，我们只能尽量让大多数人认同。而且往好处想，被迫投降的乐将军一开始也是寻死觅活的，但在昌平接受心灵教育后，现在不也和小申跑马跑得挺开心？

“我们只能尽力去改变他们。因为如果不打凉州，那就不是那位故吏寻死觅活了，是凉州百姓寻死觅活。”

我觉得我欠惊云先生一个“心灵军师”的锦旗。

我完全明白了！

不愧是惊云先生!

(总结和规划了一下，尽量不让文章看着那么散…顺便强调一下惊云先生是个谋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