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6.许洛
我是许洛,一个祖籍洛京但现居邯郸可是马上就能光荣返乡的王畿人士。
我这个人可能不怎么出名,但我的店那可是全邯郸十里八野家喻户晓的:外史卿姜大人来这儿蹭过饭,大司农黄大人在此吹过牛,王惊云王大人更是在里面谈过天下大势。
没错,我的店就是徐远特色旅游景点且特色菜品为“周王室特供鱼脍”的——洛水酒肆!
说这么多主要是为了防有人抬杠——人红是非多,店红纷争远,这话是我现编的。
说来话长,自从我家酒肆以其精美的陈设、优雅的布局、美味的菜肴和亲民的价格(真的没打广告,真的)收获自王公贵族到平民百姓的一致赞扬后,各路街溜子,酒蒙子和砸场子的也都闻着味儿来了。
什么”洛水酒肆怎么不开在洛水啊”;
什么”大周没了这么久了,周王室特供啥的肯定是假的吧”;
什么“这鱼脍根本不是洛京正宗做法,这招牌是骗人的”……
虽说对于问这种问题的人我基本见一个打一个,但打得多了也会胳膊酸不是?所以我就在店门口立了个牌,对诸如以上问题进行了详细解释:
“不开在洛水关你屁事?!我开在地府卖孟婆汤都没你插嘴的份!”
“爷写的招牌命乐意!我写成尧舜禹特供都行!民部都没找我麻烦轮得到你哔哔?!滚!”
“我是厨子还是你是厨子?是厨子也闭嘴!我家祖传十八代都是这个做法,你个野厨子嫌不正宗去洛京吃去!滚!”
当然,以上问答都是为了省事儿,图清静。
至于这几个问题真正的答案啊,那就说来话长了。
那时候我还小,我爹还在,皇帝还在,洛京也还在。
那时候我爹是一个厨子,我爷爷是一个厨子,我曾爷爷是一个厨子,据说我祖宗十八代都是厨子,而且还都是做鱼的——至少我爹是这么告诉我的。
我家当年住在洛水边儿,家里经营着一家酒肆,就是洛水酒肆——看见没!洛水酒肆当年真在洛水!
我从小到大,不是在厨房,就是在船上,网过的鱼比见过的人都多。一般来说,这会导致身上一股鱼腥味儿,同龄人见了都躲得远远的——不过我不一样,因为我会做鱼给他们吃。
不管啥年头,有饭就是天嘛。
虽说这么做也有点儿小缺点——比如有天老爹进后厨后发现鱼全被我分吃完了,再比如我被揍得嗷嗷哭,被迫在床上躺了三天。
不过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我家店可是十八代传承,洛京正宗,和宣传完全一样,各位多多光顾,别被传言骗了!
好,广告打完了,咱接着往下说。
反正我家祖传的店就这么开着,也没什么风波也没什么曲折,我也过着不愁吃不愁穿三天挨两顿揍的幸福生活。
可惜这年头啊,世道不关心我们的死活。
十多年前吧,老皇帝突然驾崩——然后皇帝一家子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先是有人谋反,随后骨肉相残,接着太后垂帘,然后宦官专权,反正怎么乱怎么来,这几年把其它朝代几百年的活儿都整了,搞得腥风血雨。
这一乱起来啊,就停不住了。小皇帝他哥哥也来凑热闹,想混个皇帝当当。可能是他觉得自己谋反希望不大,所以就密秘联络几路诸侯,两周,直接一路杀到了洛水边。
于是双方就开始火并。最后太后死了,丞相死了,想闹事的哥哥也死了,历史久远的洛京四家残了。当然,洛京城里很多平民也都死了。
小皇帝怎么样我不知道,有人说他烧死在了宫殿里头,有人说他跑了,也有人说他改头换面去了山上的观里。
不过这跟我有啥关系?顶多是,往后两阵子多了不少人举着小皇帝的名号打来打去,然后又死了不少人。
洛京城就是那时候毁的,毕竟几路作孽的诸候谁会在乎这个?攻城的时候又是火烧又是水淹,进城的时候又是拆家又是抢钱。
尊王攘夷,你们也配?你们配个几把!
但那时候吧,骂归骂,我也没法冲上去和他们拼命——命还是很重要的,能留着就留着吧。
其实吧,诸侯那边烧杀抢掠的,洛京这边掌权的也不是啥好人。
不参军——他们叫为他们献身——提到这儿我就来气!你们一家子吃我们的用我们的不满意了还会拆我家铺子,让我为你们送命?为爹娘送命我都得考虑考虑!看看脑子是不是被米虫啃了!
啊,接着说。刚才有点儿激动。
——不参军,我们就只能当好汉了——好汉不吃眼前亏。
我爹带着我们一大家子准备出逃。
正门是肯定不能走,去了就是送死;几个侧门也不成,有人试过了,守兵大堆大堆的;甚至几条暗道都不行,连老鼠洞都被堵死了。
多亏我爹天天在河里网鱼,对洛水流向是一清二楚。他带我们和一船家当上了条暗河,他说从这儿能出去。
暗河洞顶很窄,我只能半趴在船上。水流很缓,洞里很静,静得让人发慌。
洞里挺暗,我看不清楚水的颜色,不过我以我多年下河捞鱼的经——验保证,这色儿肯定不正常。唉,其实也用不着经验,有脑子的人都知道。
河面也很窄,时不时能看见几条翻着肚皮的鱼,有时候也能看见前面或者后面漂着几团白花花的东西——至于那是什么,我真不敢回忆了。
我就这么趴着,我娘就这么趴着,我爹也这么趴着,顶很矮的船就这么顺着很缓的水流漂着。
我不说话,我娘也不说话——她肯定也看见了,但她也不哭,也不开口,就这么呆在那儿,一动不动——其实我以为她会的,我记忆里她是出了名的心善,连过年杀猪都能抹眼泪。
最后是我爹先开口了,他不说战争,不说现在这处境,只是晃着身子摇着橹,像渔民哼歌似的:“可怜啊,可怜,这往后谁还敢吃洛水的鱼呢……”
我从没见过他这么紧张。他的声调又晦涩又哽咽,从嗓子缝里挤出来,就这么和吱呀吱呀的船声掺合在了一起,在暗道里荡阿荡。
他也许是对我们说的,也许是对他自己说的,也许…是对那些活着死着的人说的。是啊,人。
我们就这么醒了吃,吃了睡,睡了醒,一路漂出了洛京。
出了洛京,视野一下子敞亮了,山啊树啊都来了,连天上的阳光都那么刺眼,可又惨白惨白的。
书上说天下有四海,四海比两江大,两江比洛水大。可哪怕只是洛水,在我心里也是看不到边的长。
但那么广的水,那么大的天下,终究是容不下半人高的渔船吗?
我胡思乱想。
接下来去哪儿呢?还是我爹拍的板,他说:“去邯郸吧,咱在那儿有远族亲戚,咱可以继续开酒肆。”
那时候邯郸管事儿的姓刘,人虽然年轻,干得倒还不错。他不仅没设卡,还支了不少帐子给难民发粥,我们一家就这么安顿了下来。我们亲戚人好,爹娘手艺也好,没过几年,洛水酒肆就由担子到摊子,由摊子到店家,居然真的又开起来了。
我爹看着跟当年也差不多,嗓门大脾气差,隔三差五就揍我一顿,也不管我都多大年纪了。按他的话说,我管你多大!你啥时候都是我儿!
但看着归看着,我知道洛京是一道他过不去的坎——或者说,洛京是我们所有洛京人都过不去的坎。
所以我爹病了,病得厉害,没几天就不行了,我把邯郸跑遍都没找到能治他病的医生。我爹把我拉住了,他说你再求医,钱都被你这败家子废光了。
咱不治了。
他躺床上,皱纹跟虫似的爬了他一脸。点着灯,我突然发现他居然都这么瘦,这么老了。这怎么能跟记忆里那个五大三粗,时不时揍我一顿的人对上呢?
他看着我,终于是重重地叹出了一口气。他说,你娘心善,你这几天劝劝她让她少哭点,都说了对身子不好。他又瞪了我一眼:你也是,多大的人了,哭啥。
我早就知道有这一天了,但我不想啊,我不想。我好像有很多话想说,但就是噎在嗓子眼里出不来,就只能重重地点了头。
我不敢看他了,我不想哭,也不想让他看见我哭,我就侧过脸去看灯——灯只点着单芯,熏黄熏黄的,风一吹,透灰色的烟只在他脸上转了个圈,就幽幽地向天上去了。
他应该没看见我的表情。他还是半闭着眼,继续说:你爷爷埋在洛京,你太爷爷埋在洛京,你祖宗十七代都埋在洛京。我回不去了。邯郸挺好的,但俺想家啊……
他说,洛水很清的,还甜。但你不知道,其实水深得很,我小时候在里面摸鱼差点儿淹死,被你曾爷爷揍到躺了三天,他说,叫你瞎跑,叫你瞎跑……
他突然笑了下,说,洛水多好啊,但人不好。地再灵,没有人杰也不成,我现在想到洛水,一摸,全是红的……
他的语速突然加快了。
他说,酒肆你好好开,你是许家第十九任老板,洛水酒肆在哪儿都是洛水酒肆,我说的,皇帝都管不着……
他说,其实吧,我还想吃一回洛水的鱼,这漳水的鱼我换了多少法子做,多少法子做,咋就是没那个味呢……
他说……
他说不了了。
从洛京到邯郸,水路三百里,砥道五日,新年活动返乡半价,行李超重部分自费,这是工部定的。
可我爹走了半辈子。
我郑重地给他立了碑,顶新的,“洛水酒肆第十八代传人”。
之后呢,我就和我娘一起接了铺子,铺子是漳水的洛水酒肆,招牌是洛水鱼脍周天子特供版,生意还是一如既往的红火。
可后来啊,邯郸也遭了兵,南平的魏昴打了过来,当年的刘大人殉了城,火光冲天,映得水面都是红的。
我问我娘跑不跑。
我娘看着水。她说,能跑哪去?跑回洛京?我年纪也大了,不走了,留这儿陪你爹吧。
我抹了把眼泪,您不走我也不跑,我爹说了我是洛水酒肆十九代传人,皇帝都管不着,我能怕个诸侯?我要留这儿看铺子呢。
我娘终于哭了,哭的很大声。
她抱着我,颤颤巍巍在初春里站在水边,看着红彤彤的太阳。
我们总算是等到了日落。
魏昴没待多久,援兵就到了,我们都活了下来。
之后就是姬大人接手徐远,洛水酒肆继续开张,再之后,大家就都知道了……
说了这么多伤心的,就再说点好事吧,这么好的日子呢。
过了这么多年,我娘和我都平平安安,她精气神特别好,还天天乱逛到处催我结婚;
姬大人收复洛京,洛水酒肆也马上能回洛水了;
洛水酒肆招待过九卿,接待过外宾,名扬四海,天下闻名;
我现在生活幸福,不愁吃喝,家庭美满……
…………
而且洛水也清着呢。
往后也很难变浑了。
好久不见诸君!是加长长篇!终于养得差不多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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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百相:还旧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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