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回忆

这些年发生了什么?

从何说起呢?

当年她裹着小圆离开,深冬啊,大被子从头到脚罩着抱到车上,还加了两片安眠药。她揽着她,坐老同学的货车连夜从家乡逃出来。

能去哪呢?只有这个人还愿意帮她们,他要去的地方,就是她们要留的地方了。

他人很好,送完货就要先帮她们找落脚地方。自己也不能好好歇歇,买了吃的垫饱肚子就到处找房子。不能太吵,还要有卖日用品和菜食的地方,又不能太贵。他也都考虑到了。

她要守着孩子。他就帮她买铺盖,买用的东西。锅碗瓢盆,米面油盐,大大小小连针线都买了。要走的时候她给他钱,问他多少他不好意思说。她就掏出三千块给他,他嫌太多死活不肯收。她硬塞,最后他也就捏了几张,自己还红了眼睛。说她们要好好的,都会过去的。他转身走的时候,她真想给他跪下来。

过去被切断了。

床上还昏沉着裹在被里的女儿。这个新的城市只剩下她们。未来有什么呢?不知道。她只有明天,每一个明天。

孩子的情况依旧。昏昏沉沉,陷溺在梦里,偶尔才发现她醒了。对一切都没有反应,直勾勾盯着天花板。闭眼,又陷进去,一身一身的汗。

粥和水都是趁醒着补给她,梦魇中的牙齿是咬紧的。人早已经瘦脱了,一张单薄的小脸露在外面,永远汗湿一片。

她得不停地拍着她,让她知道她在。不然便念书给她听。

每每看见她在梦里溺得深了,就得大声喊她。她好怕啊,怕她醒不过来,怕她不肯醒。日子就这样日复一日的混沌着,白天黑夜几乎连成了一片。母亲常常打电话过来,比她还显得稳定。细致问她每一顿饭食,听过了便和她扯起村里发生的琐事。她们日日通话,或短或长。实在枯竭无望得很了,她便和小圆转述。

没得说了,就说些闲话,天气、米面,她们的小时候。先是小圆小时候,从出生讲起,讲能记得的每一件事。可是小圆的故事太短了,她很快长大,又独立起来。自己渐渐看不到她。

可以说的事越来越少。那便说自己从前,她的故事漫长,她可以寻一段说一段。说到小圆醒,或睡着。

后来,就讲到重复了。

她开始害怕,害怕渐渐多了起来。甚至冒出来可怕的念头。更可怕的是这个念头开始活跃起来。

直到那一夜,她寐着了,猛地睁眼想看看小圆。发现她正在掐自己脖子。两个手狠狠地钳制着,要把自己掐死。

她疯了一样扯小圆的手,使劲扯,扯下来抱着她痛哭。口中忽然蹦出了“忘记好不好?”“我们忘记!我们忘记好不好?!”泪水浇覆上去,她找到了新的活路。

她开始抱着小圆,无论她醒还是梦,一遍遍告诉她忘记。她抱着她,紧紧得,像蛇绞缠,一遍遍告诉着。

就这样慢慢迎来了转机,小圆依然在梦中挣扎,却渐渐开始努力想要睁眼。偶尔迷离睁眼,就又陷进去。

已经很好了。她便拥着她,在她迷梦时更加绞缠,要她忘记。

来年入夏的时候,小圆又有了变化,醒的时间渐渐长了点,次数也多了。虽然人还痴愣愣的,但喊她,眼珠有了动静。叫她吃饭喝水她会照做了,厕所慢慢也可以去了。

这些变化让她知道那些忘记没有白说,她便更多地说着。

境况转好,便要琢磨生路。在这里只出不进,虽然开销处不多,但每一笔支出也足以压着她们了。应该要趁着手里还有点,把生活盘转起来。

她开始思虑,出去买东西的时候便更多看一点。偶尔时间长一点,回去的时候小圆就是醒着也好好的。

她就会和小圆说,她的每一点想法。这里打工人不少,饭店却不多,早点几乎都是临时的三轮车买卖。她们至少可以先卖饭,带着早点,得有个店铺。

前面小铺子还有几间空的,虽然瘦瘦长长一块,却可以隔开来。就在前头一块做生意,只外带好了。后面放张床,等再好一点她们就开店。小圆在后面,可以买个耳机,听听歌。

时间就在一步步期盼中继续了,她甚至准备打几个电话看还能不能借到点钱。

只要再等一等就好。然而到底是她太心急了。

那天中午,醒来的小圆乖乖坐了会儿,突然就去洗脸梳头。把头发都扎了起来,又来换衣裳。她喊她,她笑盈盈和她说话,仿佛认识她似的。穿戴好了就开门出去,还和她微笑挥手。

她后脚跟出来,发现她像是极熟识这里。脚步和小女孩一样欢快,出了门左看右看,什么都欢喜。

会好奇缝隙里的杂草,路过的小狗,每个房子、店铺是如何。路上见了人,也好奇得看。

甚至进去一家超市,去挑了很久东西。付钱的时候一摸口袋才发现钱丢了,笑着和老板说对不起。眼神瞟到了她,就像是极熟识似得得体微笑,然后路过她继续逛。

走到铺子前面路旁的古树下,她还会站到树跟一圈的围台上面,拍着树说些什么。她坐下来,看天看树,看偶尔路过的行人。

忽然,她安静了。又回到熟悉的神态,看看周围,看看自己,又很陌生似得。有铺子的音乐声震,她极速抖动起来,再也坐不住,跪到地上。

她冲过去拥紧她,喉咙里滞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紧紧拥着她。怎么回来的也不知道,只知道孩子的头死死埋着,紧紧裹着自己,一段路连拖带拽,几次差点一起滚在地上。回来就又病了一场,大夏天的发烧,高烧不退。只能灌药,擦酒精。等好又瘦去一圈,依旧愣愣的。

她只能读书给她听,有时候实在读不下去,就打开手机给她放歌。找那种没有词的,最轻最柔的舒缓音乐,塞上耳机给她听。总之不能让她过于安静。

那次的事没有提说起,她不知道,也不敢细想。只能希望它不再来。

可是很快有了第二次。小圆又梳洗妥当,穿戴整齐。还把窗户上遮得帘子掀开了,打开窗把风放了进来。甚至问她也说得外出的目的,要去写生。所以出门前她又找工具,怎么都不见还问她收到哪里去了。

一目了然的屋子里,她只能强笑着说上次水管破裂东西都冲坏了,还没来得及买新的。小圆点头确定,笑着说没事,那就出去转转,采采风。又找手机,她就把自己的给了。她拿过熟练点开,捡起床上的耳机插好,开心出门。还说妈我走了,不用等我吃饭。

她跟出来,见她仍旧脚步轻快,走走看看。这次一直走到公交路牌旁,站在那里和另外两个人一起候车。车来了上去,要付钱才发现兜里没有,司机静静看着她找。

还是她跟上来投了币和司机说一起付,司机才关门开车。回头看见她,她还笑问妈你怎么来了,是来给我送钱的吗。她只能点头。

她就牵着她去坐下,说既然出来了就一起去吧。还把头靠在她肩上,吹着风望着车窗外笑。三站地以后下来,是一个老街区,房子都很有年代了。

她拿出手机不同角度拍着,还要给她拍。要她站过去在指定的位置上,别干站着,给点姿势,笑一笑。她们还一起自拍,走走停停拍了许多。

大概是发现她的不开心,她装起手机拥抱着她。拍着她的背,轻轻说一切都会过去的。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拥紧小圆流泪。她的记忆好像出现了断裂,构出了一个新的自己。

回去的车上,小圆忽然又醒了,看着陌生的一切和自己,包括她。开始颤抖流泪,呕吐,要死过去一般。

这次回去她没有生病,可是更加安静了。呆呆地躺着,只是躺着。

她也害怕,怕这种无声无息的到来。又害怕夜里一个不留神,于是只能每夜每夜将她们的手脚系在一处。小圆也配合得很。

她想带小圆去求医问药,然而不能出去,只能电话里托弟弟去问。才得知这原来是解离。一种精神类的病。要吃药,要治疗。

周围的小药房根本听都没听说过的东西,去哪里弄药呢?她一刻也不敢离去,孩子到了外面又有应激反应。

求谁呢?只能求弟弟,求他买了药给她们邮寄过来。只能求自己,更加的陪伴与开释她。

她开始不停地和小圆说忘记,一定可以忘记。忘记了什么都会好起来。还要看着她的眼睛说。

小圆肯定也是做了很多努力的。望着她的眼神从呆愣迷茫,到渐渐眨眼,努力想凝聚出她。到只要看着她,只要她说那句话就会流出眼泪。到最后,她捧着她的脸要她忘记的时候,她会在她眼中看见痛苦。每一丝痛苦都是求救就好。

可小圆还是会不停梦魇,睡去更多。吃着药也好像并没有用似的。

甚至再次出现解离。这一次她仍旧收拾妥当要外出,还是伸手拉下了帘子,打开窗户。拿了手机和耳机挥手作别,她并不再问写生用品的事,只说要出去见朋友。

离开前还知道摸摸自己的口袋,发现没有钱就很疑惑。只能跟她说洗衣服钱都收起来了,就掏出两百来,她笑着接过就走。

已经深秋了,外面都是黄叶与凉风。她裹了裹衣裳,脚下不停。

到一家店里坐下,老板出来问话,她说了些什么,老板点头又先坐下了。她就兴冲冲开始打电话,然而好像不通,疑惑地打了好几遍。最后只能皱眉放弃,又看着墙上菜单,点了东西。

不久老板端出面来,她取了筷子吃着,边吃还边看手机皱眉。草草吃完出来,天已经濛濛下着细雨。

她却没有回去的意思,漫无目的地走着。又进去一家超市,转了很久,买了一包糖果和一瓶饮料。

出来雨已经有些大了,抬头看看天,她拉起卫衣帽子往回走。走着走着忽然站住了,手中的东西掉落。

她赶紧冲上去接抱住她,紧紧箍着她,亦拖亦拽地往回走。回去的时候她还在发抖,坐在床边湿漉漉地抖。

她给她擦拭,换衣服,看着苍白瘦小抖动的她,又一次感觉陷入了绝望。这一次,她又躺了下去,裹在被子里,时不时痴望着天花板。

她打算吃完这次的药就不再让她吃了。

既然病痛和苦难想要抽离她的女儿,把她剥开,药也无用。那么,她就亲手把她缝合起来。

她还是跟她说要忘记,忘得干干净净。一遍一遍。比什么都坚定,痴热。

疯狂地持续了几个月,捏着她的脸让她看她,让她信她。然后在那一天早上,她醒来的时候,郑重告诉她:小圆,你已经21岁了,既然不想再念大学,就要做点别的。

她看她的目光满是疑惑,慢慢歪着头,像只小狗一样。

就是这样。她看着她,继续说到:21岁不是小孩子了,你知道吗?

你知道吗?

她慢慢缓钝地点了点头。

妈妈不会怪你不想读书,人生总有很多种方式,没有人的路是必须怎样的。你可以找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妈妈会陪着你。妈妈会永远陪着小圆,永远爱小圆,永远永远。但是,小圆啊,你已经21岁了。21岁已经很大了,算是个大人了。不可以一直消沉下去,要去生活啊。人生能有几个21岁呢?嗯?人生能有多少21岁呢?你正处在最好的年纪,21岁啊,我的小圆21岁了。妈妈会给你买一个漂亮的大蛋糕,插满21支蜡烛,我的小圆一吹,就长大了。长大了。你不是想要画画吗?妈妈不会再阻拦你,妈妈给你买纸笔。你就画吧,总有一天,你会成为一个很棒的人的。妈妈爱你。妈妈爱你,小圆。

就这样,她买来了蛋糕,纸笔。在亮亮的烛光里,偷走她的时间。

吹完蜡烛掀掉窗帘的那一刻,她看过来,微微眯起了眼。

21岁的小圆开始画画,画她从来没有画过的线条。她这方面的天赋其实很少,虽然很小的时候喜欢过,都只是小儿涂鸦。后来长大了因为程风的缘故也爱描画一些动漫里的人物,但到底是随手,不随心。可是再没有比这一刻更感谢这个小技能了。

她由着她画,看着她画。告诉她所有的大师成为大师之前都是不停地练习,练习。所有的艺术都是独特的,有它自己的空间和受众。不必着急。

她便画。从刚开始的涂鸦,到听着她读《西游记》开始勾勒猴头、猪头。到自己对那本书好奇,到看看画画。到停不下来。

一页又一页,一章又一章,从头画到尾,又翻过来,从头开始。

也许,她在取自己的经吧。也许,她也跟着师徒在游历。也许,她触摸的着那个世界里的一草一木一砂石。也许吧。由她。

又一年的冬天里,她的母亲给她打了一笔钱,不小的一笔。说是给她开店用。

然后,她就接到了弟弟的电话。他们母亲在这个寒冬腊月里摔了一跤。没熬过去,走了。

床上还在画画的小圆,窗外冷青的白。

世界就这样失去了一座属于它的山脉。

如果有一天,自己也要离开了呢?

不能想象。

只能投入生活中去,和它一起碾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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