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郁醒来的时候,浑身都在冒冷汗。
整块背都湿了。
那个噩梦,不是梦,是现实。
袁聂的母亲,在三年前找过他……
那些屈辱的话,像是锋利的刀,一下一下划在北郁身上,逼他认清现实。
北郁认清了,三年前就认清了。
袁聂是有家人的。
北郁没有。
北郁时常会想,如果爷爷在的话,他是不是就不会这么难过了?
世界上最遗憾的是没有如果。
北郁麻木的去洗漱,从狭小的厕所间里出来时,门口传来了敲门声。北郁拉开门,门口站着浑身湿漉漉的袁聂,袁聂手中还拎着一袋早餐。
袁聂眼眶里布满血丝,像是彻夜未眠,他颤抖着手把早餐递给北郁,声音嘶哑撕裂,“给你送早餐。”
北郁将袁聂的狼狈尽收眼底。
发丝湿漉漉的,水珠顺着锐利的发丝往下滴,清冷的脸上水痕闪烁,下颚处滴挂着一滴水。
袁聂不知道在门口站了多久,才敲的门。
北郁看着他,无比平静地看着他。“袁聂。”北郁没由来的想喊他。
“我马上走。”
袁聂敛下目光,浓密的睫毛轻轻颤着,水珠坠落之际,北郁薄唇翕动着,把话从胸腔里硬挤出来,“以后不要来了。”
袁聂,是要结婚的人。
是有家的人。
不能总往外跑。
袁聂大概已经许多年没有回家了,这是不对的。
袁聂步子顿了一下,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北郁看见袁聂往车上走的步伐加快,脊背僵硬的不像话。
高大的背影在风雨中摇曳着……
北郁是残忍的。
一点希望都不给他,非要将他好不容易撑起来的希望糅碎成灰……
袁聂撑着身体回到车内,他的肩膀内曲着,浑身都在抖,在哆嗦着,他的唇色无比惨白,急促的呼吸着。他对于此刻天气的害怕,深入骨髓。
……
下午。
雨停了,北郁拉着行李箱,把小瓦放进背包里,准备去市区的火车站,坐火车北上。
北郁计划过了,他要去老家看看。
落叶归根,他大概是没法了。他想去看看爷爷,看看以前上学的高中,看看曾经的校园,去见被他视为最美好的一段回忆。
之后,他再去京城。去看看他和袁聂曾经住过的小公寓,去看看以前回家的路。
然后,北郁想去爬山。去看看山顶的落日,这是袁聂以前答应过他的。
最后,北郁想替自己在京城等一次雪,北郁最喜欢雪了。
今年是2007年,北郁想看雪,想过年。
北郁出门时,秋风送爽。
他坐公交车去火车站,下车时,天上正下雨,为了防止小瓦被淋湿,北郁把背包往前背,小瓦始终在他的视线中。
小瓦不会淋湿。
只要北郁在,他会给小瓦撑伞。
他可以把伞都给小瓦。
北郁进站时,要安检,他把包放进传送带时,包里的小瓦动了动,安检人员警觉地拦住了北郁的背包,“这里面放什么了?”
“兔子。”
“不可以带**宠物上车。”
“它不会乱跑的。”
“那也不可以,你可以找快递公司寄,我们火车站有明文规定,不允许带**宠物进站。”
北郁听着安检人员冰冷的声音,后方传来催促,“能不能走了?我这还赶着坐火车呢?”
北郁抱着包,站到一边去,他不碍事。安检人员空闲下来后,对北郁说,“快递过去也很快的。”
北郁鼻腔酸酸的。
一对带着小孩的夫妻牵着孩子进站,北郁看向他们,又拉开包看向怀里的小瓦。
他抚摸着小瓦的脑袋,很小声地说:“小瓦不是宠物,是家人……”
家人也不可以进站吗?
北郁背上沉重的包,推着行李箱出站,他改了晚点的票,给快递公司打了电话,要把小瓦寄过去。
对方问北郁要了个地址,说晚点过来取。
北郁的手机在手里顿了十分钟,爷爷给他留下的房产被他变卖了,他没有家,没地方寄,最后北郁填了宾馆的名字。
快递员来之前,北郁一直蹲在地上摸兔子。
周围怪异的眼神很多。
北郁没有在意,他低喃着和小瓦说了许多话。
一个小时过去……
北郁没有等到取件员,等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宋正飞。
宋正飞身后跟着几个强壮,抽着烟的男人。
“北郁!”
宋正飞怒气冲冲地跑过来,北郁立马把包拉严实,在把包拉严实后,他还有几秒时间逃跑,但是北郁没有跑……宋正飞把北郁连拉带拽的丢入附近的小巷里,肥硕的身体,强悍的力量,是北郁难以挣扎的。
他细长的手紧紧地攥着手中的背包,呈出一个保护的姿态。
宋正飞看见北郁这副样子就来气,攥着北郁的脑袋将他往墙壁上撞,一下又一下,血顺着额头往下淌,湿漉漉的浸染了北郁视线。
“北郁,我他妈的是不是警告过你?”
“我说过,产房的事我保不齐会发生几次!”
“你他妈的听不懂是不是?这是我的家务事?你以为你是谁?什么圣母?诶呦……北郁你可真伟大!你还真指望你几句话就可以改变我一个家庭是不是?北郁你单纯的让人觉得可笑!”
“本来,只要你不再闹幺蛾子,我们这事就算结束了!你非要讨打!”
宋正飞的拳头落在北郁的脊背上。
一下一下的,像是要将他五脏六腑都给碾碎了。
北郁曲着身体往下蹲,他怀里紧紧地抱着小瓦,没哭,没有反抗……
他的胸腔里血水翻涌,滚上喉咙,边咳边吐。
血渍溅到了宋正飞的球鞋,他嫌恶心地把人踹倒。
北郁跌坐在地上,他目光望向宋正飞身后的巷口,来往有行人路过,北郁的胸腔里却挤不出一个字来,视线越来越低……
2007年。
国内治安还没有这么好,尤其是在小县城里,黑势力集结,是最令警方头疼的事,也是北郁从未见过的黑暗。没有人会来救北郁。
甚至不会有人为他收尸。
北郁或许等不到一个月……
他翻过身体,弓着腰将小瓦护在身下,拼命的咬着唇接受这顿暴打,血水一点点的喷洒在黑色背包上,绝望与委屈交织着。
宋正飞似乎意识到了他怀中抱着东西。
他偏要与北郁作对,他将东西夺过来,拉开,一只白色的小兔子蹦了出来,落在泥泞的水洼上,变得脏兮兮的。
“小瓦……小瓦……”
北郁喊着可爱的小白团子,小瓦却背对着他在视野中化成一片雪白,依稀还带着几分鲜红。
北郁再也看不清了。
他好像看不见2007年的雪了。
他快要死在这了……
六年前。
“博士论文刚写出来,我以为忙碌的生活终于要结束了,没想到悲苦的生活才刚开始!劝人学医,天打雷劈啊……”
袁聂听着身侧同学的抱怨,自顾自的从货架栏上取下一桶泡面,“早吃早睡,明天也要值班。”
“袁聂,你好像不会累一样。”
医学博士生的学习压力是很大的,俞林度认识袁聂以来,袁聂从未抱怨过半句。
袁聂眸光暗了暗。
累?
袁聂今年二十八岁。
或许从十八岁开始,袁聂已经成了一副穿着皮囊的躯壳,空洞、麻木。
袁聂弯腰从底下的货架上取了根香肠和卤蛋,准备去结账,俞林度紧跟着过来,又打开入口处的冰柜。
“袁聂,你喝什么?”
“矿泉水。”
二人对话之时,正算账的收银员在听见那个熟悉的名字时,脊背僵硬,哆嗦着手,本能的把头埋低。
袁聂的东西被录入后,“五、五块。”
“一起结。”北郁又把俞林度的东西拿过去算,俞林度把两瓶水放在北郁面前,“还有这个。”
北郁低头算着钱。
“一共十五块。”
北郁声音格外的轻,轻的他自己都要听不见了。
北郁不敢抬头,窘迫、害怕紧紧包裹着他。
袁聂很少观察周围的人,但他第二次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十分罕见的低了低头,循声望去,在看见那张熟悉的脸时,他的瞳孔猛的颤抖。
“……”北郁。
是北郁!
袁聂的喉咙发哑,半晌也吐不出半个字。
他看着面前的北郁,一个收银员北郁,呆滞了许久,连俞林度把钱付了,他也浑然不知。
袁聂目光灼热地盯着面前骨瘦如柴的北郁。
“呐,十五块。”
俞林度把钱递过去,北郁僵硬地收好,在面前的袁聂离开前,他不想抬起头。
袁聂回神后问:“有热水吗?”
“嗯……”北郁低头去给他们烧了壶热水,袁聂和俞林度找了个一眼能看到收银台的位置坐下。
热水烧开时,北郁正要端起热水,袁聂端着泡面过去,“你别动,我自己来。”
北郁抽回了端热水的手,独自坐在收银台前。
他知道,袁聂已经认出他了。可即便如此,北郁也依旧不敢抬头。
对于袁聂,爱与恨意并存。
十年前,袁聂说以后和他一起来北京读书的,说爷爷死后,他做他的家人,说会照顾他的。
北郁信了,但高三下学期,袁聂走了。
转学了。
如人间蒸发般,失踪了。
北郁给他打电话,打不通。
北郁没有家人,袁聂只是可怜他,然后把那份可怜连同着信任一块收走了。
北郁手筋断了,高考失利。
他是艺考生,拉不了小提琴,复读也考不上北京的。北郁带着钱,北上。
他在北京医科大学门口等了一个月,没有见过袁聂。袁聂不在,没有袁聂这个人。
袁聂骗人。
北郁在北京找了个工作,他想留在这个城市。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如果非要一个原因,大概是他内心最深处的期待。
他想要袁聂给他一个答案。
北京很大,北京占地1.64万平方公里,有165个街道……
他用了十年时间,都没见过袁聂。
北郁想,大概是遇不到了。
即便如此,北郁还是没有死心,他是个固执的人,没有亲眼见到,他不会离开。可现在真的见到了,北郁只剩下窘迫和难堪。
答案……好像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袁聂泡了泡面,回到原位坐下来,北郁接待了顾客,报价、结账,将这份工作做的十分娴熟。
北郁为什么会来北京……
北郁为什么会做一名收银员……
袁聂心里有答案,又害怕那个答案。
袁聂吃的心不在焉,俞林度看了看手表,“袁哥,吃完了吗?这都快凌晨两点了,得赶紧回去睡了,明天还有夜班呢。”
袁聂看着北郁,敷衍道:“你先回去吧。”
俞林度顺着袁聂的目光看向北郁,“袁哥,你认识啊?”
袁聂声音沙哑,“嗯,朋友。”
俞林度没多说什么,打着哈欠走了。
俞林度走后,商店里只剩北郁和袁聂两个人。
袁聂将桌子收拾干净后,走到收银台前,他单手撑在桌上,隐隐发抖,“北郁。”
袁聂的轻唤戳破了北郁又薄又烫的脸皮。
北郁微微抬起眼睑,看向袁聂。
“我们聊聊。”
“我在上班。”
“几点下班?”“早上六点。”
“行,我等你下班。”
袁聂就在这等着北郁下班,他去货栏上拿了一堆零食、果脯过去给北郁结账,结完账后,他没有拿的意思,这是他给北郁买的。
北郁没有要。
袁聂将东西放在收银台旁边的桌子上。
袁聂就这么干巴巴的等着,但他实在太困了,靠在桌子上睡着了。
在袁聂睡着后,北郁才敢正视他。
袁聂比记忆中的要瘦了许多,眼窝更深邃了,面部也显得锐利许多,浑身透着疏离感,看着冷冷的。
北郁不知道袁聂要和他说什么,不知道袁聂为什么要等他下班。
北郁坐着看了袁聂很久,偷偷拍了一张照片。
一张照片,北郁觉得他北漂十年所吃得苦都没什么了。
袁聂没睡很久,总是断断续续的醒来。
一醒来他就看向北郁的方向,确定人还在,才松了口气。最后一个小时,袁聂强撑着没有睡。
六点出头,有人来换班了。
袁聂拎着一袋零食,跟着北郁离开商店。
深秋的十一月份,早上的天气有些冷,发梢被迎面的风吹起,金色的阳光洒下,两道身影踩着清风走在繁忙的街道上。袁聂主动牵引着话题:“你来北京多久了?”
“……”十年整。
“北郁,十年前,我没想不告而别……”
“嗯。”北郁侧头看向袁聂,眸光在袁聂的戛然而止中渐渐暗淡下去。
袁聂连个理由都说不出来。
“你现在……一个人吗?”袁聂语气试探。
“嗯。”
“十年前我说的话,现在依旧算数。”
袁聂说过他是北郁的家人,会替北郁的爷爷照顾他,会养着他,会给他一个家。
十八岁意气风发时的承诺,在二十八岁,依旧有用。
微风吹过树隙,树叶簌簌作响,如指尖拂过北郁的发丝。
北郁无比坚定地摇了摇头。
“袁聂,我可以养活自己。”
“北郁不用靠别人活。”
如果北郁要靠别人活,那他已经死在十年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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