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未退寒的早春雪夜。
“咚咚咚——”
转急为促的鼓声在天地中响彻,震碎了皇京民的美梦,迎来了新的生机。
好像是从旧圣人跨进新帝元年的一种信号。
虽然极为不祥地由两位国师来主持这场天下已等待了近五个月的登基大典,但还是能从皇京民的脸上看到隐约的笑意。
所有人都以为腥风血雨已经结束,皇京将回归辞去已久的安定生活。
众街熙攘起来,发出各种杂音絮语,封闭了一个月的白马街也重新解了禁制,自由出入,来往商凭,所以的一切,似乎都浮上一层看不见的喜气。
此时天边未白,冷峭之中隐见霞光,更敞亮的火光自坊门点点而出,如羽鸦振翅般抖出残影。
天色仍黑得如墨,不见暖色。
凌乔与卫兖一同驾车前往皇宫观礼,她发现卫兖眉眼底下戾气愈发地重,不耐之色浓浓地堆悉在他凌厉的眼角,过于邪气。
凌乔不喜欢他这个样子,便特地用金粉给他细细地遮盖住,这会儿看起来倒是艳妩。
今日的服饰繁杂,里三层外三层,头上的珠冠更有三斤之重。
凌乔只是在苦苦支撑罢了,想到她要这样站上一天,她就不免烦恼。
她低眉敛目,不时捶捶腰,捶捶腿。
不自觉轻轻蹙眉,却像柳枝儿一样曳动。
柔光之下的面庞娇美,衬着车幰内昏暗的光线,他看清她的脸上漾着粉红,嘴唇圆润完好…
卫兖心中翻涌出了一丝缘由不明的骚痒难耐来,鬼使神差地向她伸出手,抚摸住她的脸。
当略为粗糙的指腹擦过来时,凌乔只感觉被电击了,僵硬住身体动弹不得,身体微不可察地向后偏躲了一下:“你…你干什么?”
卫兖收回目光的同时将手也收了回去,并不作答。
凌乔缓缓抬眸:“按良心上论,我还是受不了你,你这个人,喜欢暗地里笑里藏刀,身上很多复杂的事,起初我极明白,我们是很像的人,都在心里挽不过来事儿,可是又有不同,你只管自己心里的痛快,不管别人的死活,今日事重,咱们就把往日的恨暂可解了,免得辛苦。”
“嗯。”
卫兖看着她说此话竟是一脸认真,眯着眼有些出神,淡淡地应了一声,便没了旁的话。
侍外开道,马车缓缓而停,卫兖肩宽体长,走路步伐甚快,凌乔跟在他的右侧,动作幅度要比平常更快些才能追赶得上,卫兖的车驾停在宣阳门,很快有侍人急步而去,将其驾走。
“咚咚咚——”
鼓声越来越响,片刻未消停,直通太极殿的銮道上排列着威严不动的禁军,看见卫兖自远处缓步而来脸上却不免微有动,后面跟着的朝廷命官也都刻意离得远远的,风吹乱了他们的朝服,幸好冠梳得极齐整,才不至于真的殿前失仪。
旗帜在猎猎作响,接着是顶冠珠翠摇动碰撞而发出的声响,凌乔扭头一看,皇宫内苑的太妃们也出来了,脂粉更是擦得一个比一个厚,以示庄重。
队伍分成男女两拨自阶而上,凌乔远远地就见到喜上眉梢的独孤氏,满头戴的都是珊瑚、猫儿眼、祖母绿这些宾石,特别是头顶上那只南珠冠,光灿熠人,颇有几分皇太后的意思。
立定以后,就听见内侍极尖嗓的腔调:
“陛下升殿!”
凌乔不情不愿地同众人一起跪拜,然下一幕让众人都傻了眼。
萧培砚搂着一女子入殿,女子的衣着还…还十分地不得体,有好事胆大者直把目光落在那女子身上。
有许多人已眼尖地认出,开始议论纷纷起来:“成何体统!把自己的小妇人带上殿,何况今日还是登基大典!他这是什么意思?是在羞辱我们还是在羞辱他自己!我乃两制重臣,还没见过这般昏庸君主,诸位,庾国前途堪忧啊…”
“是啊是啊…”
附和之声乍响,充斥在太极殿上。
不满的情绪成功地惹怒了皇帝:“什么意思?造反啊?你说一句话,他说一句话,有完没完了?不就是带个女人上来么?这天底下哪里见不到女人,有什么好惊奇的!你们这些素日当家使出来好撒野的人,朕看了就生气!今日朕荣登大宝,你们非要扫兴是不是?”
下面还是议论纷纷,一片喧闹。
凌乔见那些宗妇没有什么表情,倒是太后,再厚的脂粉也抵不住她的脸一阵儿青一阵儿白的,凌乔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
二皇子刚得了北静王的称,还得了益州府这处最富庶的封地,也就不在乎谁做皇帝,吊儿郎当地站在三皇子身边,还不忘讥讽他:“就凭你也想做皇帝?你知道如果把你放在某个朝臣家里你叫什么吗?庶子,庶子也有脸与嫡子们争家产呐。”
萧璟拇指微扣,眸中情绪不显,不冷不淡地说道:“是啊,无论是皇兄还是陛下,我都是万万比较不上的。”
“够了!”
太后当即暴怒,震得殿中所有人雅雀无声,“来人!把媚惑王君的这个贱妇拖出去,乱杖打死!”
长香最后一截灰散落下来,连静默都没有了。
女子娇美的面庞扭曲,变为微不可察的惊惧,“太后娘娘!不要啊!太后娘娘…妾也是被逼的…”
女子狠狠地嗑头,轮廓愈渐模糊,额上涌出的鲜血相衬这场闹剧,“陛下!陛下!救救妾!救救…”
她扯拽着萧培砚的衣袍,神情戚婉。
下一刻就被人捂住嘴拖出了大殿。
“殿仪继续!”
太后狠瞪了一眼萧培砚,而萧培砚不以为然,嘴角还噙着笑,任由两位国师替他穿戴预征天下的帝冠。
凌乔见玄真戴着半边金面具,用手沾了符水,在自己脸点点,又泼了些在萧培砚的脸上。
萧培砚似乎是很不耐烦,蹙着眉,冲淡了帝冠所带来的威严肃穆。
实话说,他生得不差,比起萧璟来说恐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若不是他漫不经心的模样,看上去还真像一个坐拥天下的圣明君主。
萧璟此刻面色平静,烛火所带来的暖附于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他似乎也接受了这样的事实。
他不为君王,只为臣子。
平夷王,封地在安州府,太后甚至特意将右千牛卫率府率贺景思之女贺氏赐于他为妃。
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里,他落草为寇,遂不了素日志大心高的心愿了。
凌乔与一众宗妇坐在殿帷帐内用膳,她左右没有人,也是了,纵使她现在是朝中一品诰命夫人,也不会有人愿意与她沾边。
他们畏惧于她,那就不会主动招惹,实论这是坏事也是好事。
凌氏这几个月以来闭门不出。
这次也告病不来观礼,是以,凌乔入京到现在也没有见到卫夫人的生父母,她隐约觉得他们的关系如履薄冰,并不像外界以为的那样和睦,毕竟凌家到现在也没有登过她的门,很是疏陌的样子。
凌乔看着众人觥筹交错的样子难免地百无聊赖,她这才发现自己耳上那只翡翠挂子不见了。
这双玉琉耳铛是凌家主夫人当初给卫夫人的陪嫁,不好丢了吧…
在桌底下翻了一圈没翻到,不得已撩开帐帘出去刚才来的路上寻,身边的烟云被宫人叫去帮忙,刚才也没得回来,现下只能自己去寻。
寻倒是真寻到了。
只是——
居然在圣人停棺的那处灵堂!
她入宫时随内侍去往太极殿的时候有路过此处,只是没想到还真就偏巧就掉在了这里。
哼,孽缘。
捡回以后,马上要走。
“呜呜——”
里头却传来了哭灵的声音,她心中一惊,是谁这么大胆在登基庆典夜宴哭灵,这是多大的不敬,在凌乔心里只能想到一个人…
远远见有火光缓缓向这边而来,凌乔不多想便进去了,想要提醒一下萧璟。
现在新天子登位,萧璟的处境本就是如履薄冰,在新天子庆典之际哭念先圣人,其含义也太过明显,他显是被冲昏了头才会这样做么?
平日里多镇静冷定的一人,如今竟也拎不清局势!
白幔帷轻轻拂过其面,他站在其中茫然地望着她,穿堂风绕过大殿,吹不动萧璟的素麻丧服,却钻进凌乔的衫袖里,将她的冕服吹动得翻飞若蝶。
萧璟眸中的情绪已转为恼怒,破了嗓子:“卫夫人,何故?”
凌乔示意他噤声,指了指外面,外面的脚步匆匆,两人机敏地躲在灵棺侧边。
“吱呀——”
有人推门进来,“江米年糕换上新的,其余的不用动…”
接着是金盏碰撞的声音。
窸窸窣窣的动作扰得侧边两人心脏狂跳,呼吸交缠的温热之间,萧璟站得不太稳,倒是箍紧了凌乔的腰,凌乔手掌攥紧了那枚翡翠挂子,也不敢出声。
从萧璟的角度看,少女眉眼低垂,侧边偏头显得不染星尘,皙白的脖颈流畅娇嫩,颈下的锁骨若隐若现,白纱滤过的暖光柔和地倾泻下来…
室内显得如此静谧。
萧璟心中怒火顿消,但抓心挠肝感更甚…
萧璟松开了她,凌乔则双手并用重新挂好翡翠挂子,翡翠轻轻贴附在她皙白的脸颊,显出一片柔和之色。
凌乔不再言语,转身提起曲裾要走,却倏尔听见他不冷不谈道:“今日之事不许为外人道,不然本王亲自要了你的命。”
凌乔回了身,抬着泛着水琉璃色的眼睛淡定地看着他:“我要是真怕死,就不会进来提醒你,王爷现下觉得沮丧,天下人也没有不明白您的,但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是拎不清如今的局面了吗?敢来现在先帝面前哭灵,你虽不怕他,但他现在是新天子,得罪他对你有什么好处吗?劝你两句,现下不是由着自己闹性儿的时候,若是真伤了心,就回王府找个没人看得见的地方哭去,而不是在这里冒着生死掉泪,有半分用没有?死的倒是会更快!”
头一次有人这么直言不讳。
虽知是为他,但他依旧为此感到不快。
“住口!本王的事轮得到你来说嘴,你又有多聪明,我看也不过是自以为聪明,是…我是做不了皇帝,倒是给他做上了皇帝,但是就面对朝臣不满奋起的声音就够他忙活了,他才刚登基,难道会动我?除非他不怕被天下人指摘寡恩薄情的名声!再荒谬如他,也不会在此时动我,何须你来关心!”萧璟走近凌乔,声音不算小。
那双好看显贵的凤眸似含着怒意,不自觉地眯了眯。
凌乔嘴唇轻抿,怒其不争:“你能不能振作点,没当成皇帝你就该完蛋了是么?那泥腿子出身的圣祖爷是不是也该认命,做个小农民、小商贾过活,而不是利用一切为自己争,但真这样做了,你们萧氏子孙哪来现在的锦衣玉食、万人供养?你恨命,有什么资格?天下人比你苦的多了去了,他们也该像你一样自暴自弃?那这天下恐怕早就烂透了!”
“啪!”
萧璟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瞬间疼得凌乔呲牙咧嘴,抬眸望向眼前阴挚的男人,她忽然有点心酸。
凌乔反手打了回去,虽然力度不大,但侮辱性极强:“能不能醒醒!”
她转身打开门,也不顾萧璟在背后有多气恼了。
风雪上涌,亲昵地糊住了她的脸,然而下一刻睁开,透过柔光看去——
是皇帝和一众大臣,包括侧边穿着金蟒衣的卫兖。
众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那刚才他们的对话,他们全所听见了?
凌乔暗觉心惊。
卫兖上前将凌乔牵开,温热的大掌灵巧地钻入她的指缝,透着半润的柔软。
凌乔见局势不妙,欲为其辩解,卫兖神色未动:“夫人,不要动。”
凌乔顺着目光往里看去,这些人的身影将萧璟拥在中间,越发显得萧璟单薄孤独。
陪同萧培砚而来的佐僚十分惶恐,急忙解释道:“王爷被酒失其常性,幸勿为讶。”
萧培砚的手抚上萧璟的脸,状若无意地说道:“皇弟给卫夫人打了?看看你,场子都没上,左右都埋伏下了。”
凌乔忍不住去看卫兖,他却是出奇地冷静,好像有所牵涉的人,不是他一样…
萧璟痛恨地撇过头去,视死如归般说道:“要杀要别悉听尊便!你反正心狠手辣,那我照数认下就是了。”
谁知他这话说完,萧培砚非但没有动怒,反而将他扶起,笑着道:“你刚刚不说了么?朕现下不会动你,除非朕寡恩薄情…其实哪怕就看在塬娘娘的面上,朕也不会动你,所以不必胆战心惊,别人当你不服朕做了这个皇帝,可朕只当你是在追悼我们的父皇,对吧?”
众大臣顿时附和道:“是啊,早先就听说三王爷孝顺,如今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还好陛下秉知王爷秉性,没有错会了王爷的意,误认王爷作了乱贼,老臣这日可巧遇见这幕,乐得无可不可,若先帝爷得知,估计也是无有不欣慰的。”
“听见了么?三弟,他们夸我们兄友弟恭呢…”萧培砚笑起来,孝服上不见滚毛的领边,此刻被扯动得松乱,他帮萧璟整理了一下,又拍拍他的肩:“叫声陛下来听听。”
“陛下…”
萧璟适才听起塬妃,自觉自己冲动了,现才已经有了忍耐的意识,所以喊得毫不费力,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恭敬。
“呵!原以为你多有骨气,原来不也是如此,三弟啊,你以后要喊朕一辈子陛下,不要有旁的心思哦,不然就把你和塬娘娘的脑袋都拧下来,给他们踢着玩儿。”
萧培砚无意识地把玩着手里的扳指,说出话来冷面无情,却吓得一众大臣战战棘棘。
他们要是真拿萧璟的脑袋当球踢着玩,先帝还不来找他们的麻烦,可萧培砚这个人看上去又的确干得出这种事。
大皇子已然登帝,这里没什么要做的了,众大臣交头接耳小声商量了一会儿,最终决定先各自回府,等明天早上去哭奠孝庾帝。
皇城前的□□顶大轿先后离开,各自朝自己的方向散去。灯火依然明亮,空气中增添了几分凄清。远远的钟声传来,已经是午夜时分了。
处于皇宫中的萧培砚精神出奇地警醒,任何一点儿轻微的响动都令他心惊胆战,栖栖惶惶。
皇帝的名分正式降临到他的头上,他却先是在宫中的东暖阁枯坐了半个时辰,后来,由沈南齐出面,请他先到太极殿暂住一夜。
萧培砚孤零零一人端坐在太极殿里,感到秋夜的肃杀之气直透骨髓。他全心全意地注视着皇城中的风吹草动,皇兄把祖宗的江山基业给了自己,自己有着将之完完整整地传诸后代的责任。
自从得知皇父不久于世的消息之后,他心中的惶恐与悲伤随着时日的绵延而逐渐淡漠,另一种情绪反而在潜滋暗长,那就是认定了皇帝的无上威严、权力和信誉即将成为自己的囊中之物。
义伦特意在凌乔面前提起:“听说夜宴刚结束,三王爷就被叫到长筠阁给塬娘娘用鞭子抽打了一顿,下下侵肌透骨,不禁毛骨森然,可怜与王爷有婚约的贺家娘子去求,这才放过,没生生地害了命,陛下则遣了几位太医过去,都说平夷王伤了根本,日后难以将养,陛下又叫人与塬娘娘说不计较,此事才如此揭过。”
凌乔自觉今日中了计才知萧培砚也不是善人。
其实也好,一顿鞭子或许能让萧璟认出他是个什么人,不要盲目自大。
此人也不容小觑,皇家果然就没有一个省心的人,偏她还在局中,逃脱不得另说,主要是她也不能逃,不想逃。为冷氏报血仇是她的使命。
卫兖想到什么,不动声色地勾了唇角。
指尖残留着芳香与温度。
他余光一瞥。
发觉出她略微红肿的手在轻颤,细腻雪肤也泛出樱桃似的粉红,他想不出她今天是使了多大力气去打平夷王,要换作别人脑袋早掉了,这会儿想起来居然也没觉得害怕,他竟不知她是个如此胆大的女子。
“义伦,去找袋冰块来。”
卫兖有点看不下去,他对她其实没什么再可挑剔的,只是不明白她怎会和平夷王一副熟稔状。
凌乔接到义伦递进来的冰块,忙放在手上按压,冰凉的触感很好地纾解了疼痛,恍神之际,却听卫兖出声问她:“你们凌家平日踽独,京城中显贵的十几处王公侯伯官员都不曾有过交往,塬妃的母家赵氏也不系为凌家非亲即友或世交之家,你怎会牵挂于平夷王,只出于世道关怀?还是别的什么?比如私情。”
凌乔听出卫兖话里的意思,赌气道:“是私情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他的好歹,你该知道,那我平日是如何的人,你却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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