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鸡蛋

早七点,陆渐野把自己从床上拔起来,洗漱,卡着半点把车驶出了车库。

车载音响里的天气预报刚好报到“局部地区有阵雨”,他忍不住扬了扬眉毛,也挺好,伴着雨声睡觉助眠。

抬手把音量左旋了半圈,窗外模糊的城市喧嚣跟着倾轧进来,陆渐野开着一辆保养得不错的二手本田,这辆车是他回来南川后买的,上下班专用,随便造,按下左转向灯,他熟练地汇入南川市早高峰的车流中去。

侧头看了下时间,7:35,卡着时间能八点进办公室,他心想。还行,再过两周搬家,就能再多睡十分钟了。

陆渐野开车求稳,与前车保持者恰到好处的距离,就是那种被加塞了也不至于迟到的距离,前方路口,红灯,他平稳地减速,然后陆渐野的眼角余光习惯性地瞥向右侧。

一辆略显高大的蓝色SUV从右侧车道并线,停在了比他稍前的位置。

这景象,已经持续了小半年。

第一次注意到这辆车,是因为那只手,陆渐野那会刚到到南川一中任教,早上睡眼惺忪地盘算到了学校去吃什么,前车地车窗就伸出一只手,指尖捏着颗水煮蛋,然后在后视镜边缘轻轻一扣——“咔哒。”

陆渐野好像能听见蛋壳碎裂的脆响,之后,那手指就灵巧地动起来,精准而从容地将蛋壳剥离,露出里面光洁地蛋白。修长的手指把剥下的蛋壳拢住,然后收回车中。整个过程不过几十秒,却带着与周遭焦躁氛围格格不入的闲适。陆渐野当时便看的有些出神,在心里给整个动作打了高分——手很好看,手指也很好看,蛋白也很白。

反应过来自己在想什么的时候,不禁有些懊恼,真的只是好久没见过这么好看的手了。

此后,这便成了他早晨一个短暂的、无声的仪式。看到这辆蓝车,就像完成了一次工作check,时间是刚好的,甚至还有空闲去剥一颗水煮蛋。

绿灯亮起时,蓝车一般会快速起步,在下一个或者下下个路口右转消失,而陆渐野,将继续直行,驶向象山大道尽头的南川一中。

像两条直线,每日一次短暂地交汇,然后各奔东西。

今天,那双熟悉地手又准时地出现,稳定地完成了他的“敲蛋”仪式,陆渐野甚至能瞥见朝霞下蛋白细腻的质感,像一块温润的玉石。他收回目光,思绪飘向周二的课程安排,一节理A的艺术鉴赏课,收的作业要改改...

“砰! ”

清晰的撞击声从右侧传来,但不是他——是右侧的追尾,波及到了那辆蓝色SUV。

后方传来司机开门下车的急促声响,关门声巨大地像是要把去上班的怨气夹死一般,又夹杂着几句模糊的、无奈又紧张的道歉。

陆渐野跟着声响看过去,只见SUV的车门打开,一个男人利落地跳下车。那人穿着简单的深灰色T恤,理着极短的头发,几乎是贴着头皮的青茬,从后脑勺到脖颈的线条饱满流畅。

就在那人抬头看向后方车流确保安全时,他的脸部轮廓清晰地、完整的展示在清晨柔和的光线里,天边正在消逝的金色打亮了男人面颊上的小绒毛,五官却都模糊了,只剩了极致硬朗的外轮廓,然后他的头偏了偏,金色的光线就像箭矢一样从鼻梁上投入了陆渐野的眼中。

陆渐野的目光在那张脸上停留了稍长的一瞬。

作为一名最近与石膏人像打的难舍难分的艺术班教师,他几乎是本能地、下意识地在心里赞叹了一声,这骨像。那头骨的形生的极好,饱满的额头向下延伸,与挺直如峰的鼻梁自然衔接,眉骨与鼻梁的转折区深邃又干净,下颌骨的轮廓清晰有力,收束干脆,薄薄的皮肤透出咬肌的微小幅度。

这完全是超脱了个人喜好、只是出于专业性的欣赏,陆渐野心想,就像去登山看见了南迦巴瓦峰的日照金山,能有几个人忍住不称赞一声美呢。

沈循下车后先快步走到自己车尾看了一眼,似乎只是保险杠有些轻微磕碰的痕迹,无伤大雅。

随后,他转向后车那个一脸惶恐、看起来刚开车没多久的年轻司机,脸上没什么怒容,示意了一下没事,然后拿出手机开始联系交警和保险公司。

事故处理地很快,大概只是交换联系方式的过程,陆渐野就见那人回到了驾驶座,关上车门前,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左侧的车流,与陆渐野所在的方向有一刹那的交汇,短暂地如同错觉。

陆渐野后知后觉地移开视线,下颌微微地紧绷,专注地看向前方信号灯上倒数的红色数字,仿佛刚刚那片刻的凝视从未发生。但他放在方向盘上的手,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鸡蛋的主人,原来长这样。

前方的绿灯亮了,陆渐野缓缓踩下油门,跟着车流继续向前。

蓝色的SUY早已启动,打了右转向灯,干净利落地汇入了旁边车道,加速,然后在最近的路口右转,比以往任何一次并行都短暂地、快速地结束了今天的“会面”。

应该是会车,陆渐野心想,又觉得好笑。那个惊鸿一瞥的轮廓,像是长久地凝视太阳后短暂烙印在眼前的黑斑一样,在陆渐野敏感的神经上轻轻烙印了一下,干扰了他之前对学校课程的整理,他试图在脑中还原那个人的五官,却发现细节已经很快模糊,只剩下一个强烈的整体映像——很帅。

陆渐野无奈地呼出一口气,将注意力拉回到前方的道路,顺手调大了音响的音量,天气预报结束后的节目过渡音乐充满了车厢,掩盖了之前微微的失神。

--

银色本田驶入南川一中校门时,上课的铃声刚刚响过,校园像按了停止键一样迅速从吵嚷转为安静,只能听见教学楼此起彼伏传来的“老师好”,声音倒是都挺整齐。陆渐野左拐右拐地把车停到了离高二教学楼最近的车位上,提上副驾上的文件袋下了车。

辨认了一下车位,他转身开始爬楼,小科教师的办公室在高二教学楼的顶楼六楼,校领导们美其名曰,爬楼太辛苦了,在顶楼的老师们只用早上上去,剩下的就都是下楼了。陆渐野倒没觉得有什么,按照他设计的时间,五分钟的爬楼就算在今天的有氧运动里了,只是苦了同办公室的赵老师,五十岁的人了,每天抱着课本上上下下地跑,每晚还要去艺术楼陪着传媒生练声,不是一般地累。

陆渐野今天穿了一双薄底的德比,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响亮。他的脚步没停,嘴角却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好尴尬... 要是一会迟到被年级主任抓到,回复他今天早上躲了一场车祸不知道能不能蒙混过关...

走到六楼角落的办公室,从半敞的门望进去只看到赵老师正扒拉着眼镜对着电脑屏幕皱眉,陆渐野肩膀松了松,推开门走了进去。

赵老师听到动静,抬头瞄了一眼陆渐野,打了声招呼:“小陆来了啊,平时不都是卡点到吗,今儿怎么迟了?”

“卡点失败了赵老师。”陆渐野回他,把文件袋放在自己靠窗的桌上,语气里带着无奈。

“嗨,我就说吧,总有马失前蹄的时候。”老赵语气熟稔,头也不抬说到,“快过来小陆,你上午就一节课,快来先看看我这电脑怎么不听指挥了?”

陆渐野站起来,顺手拿起了桌上的保温壶,发现里面已经空了,“我给你接口水,别急。”温水注入杯中的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响起,“怎么又想起折腾你的电脑了?”

“向你们学习啊。”赵老师转过转椅,面对着他,把自己的水杯递过去,“还是得跟上你们年轻人的步伐,你说是不是,再说了咱带的一届是学校第一届的特长班,我得教好手底下的孩子们啊。”

陆渐野端着水杯的手顿了顿,旋即又摇了摇头,“我们向您学习还差不多。”

可能这就是他选择回来的理由吧,学校里的关系简单干净,哪里像以前,在这里可舒服太多了。

他把水杯递给赵老师,扯了一张凳子去检查电脑哪里出了问题,细细地带着老赵又把课件里各种插件又过了一遍才回到自己的工位上开始备课。

大课间结束后,陆渐野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由繁忙又逐渐变得空旷的操场。清晨那个清晰的侧脸轮廓不合时宜地跳入脑海,与眼前学生们忙碌的身影和马上开始的课程交织在一起。他微微晃了晃头,试图集中精神。

那个蓝车车主,是做什么的?今天之后,他还会在那里吗?

这些念头毫无由来,却像投入静水的小石子,漾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的粉笔淡淡的灰尘气味让他感到些许安心。

中午十二点,下课铃声像是解除了某种封印,校园里的空气瞬间活跃起来。陆渐野收拾好讲台上散落的粉笔和教案,按了按发愁的眉心宣布下课。

这一节理A班的艺术鉴赏上的是尽心竭力,要对着一群被几何、直线、圆折磨的疯狂的逻辑人才们讲解线条的魅力,陆渐野最后恨不得讲讲线条与手相的关系才能遏制住学生们的崩溃之心。想起今天早上对着老赵学习的雄心壮志,陆渐野只能是直摇头。

回到办公室,他将一本厚重的、夹满了便签纸的速写本塞进帆布包里,又在侧边插了几只型号不一的铅笔,然后下楼。没有直接去停车场,而是绕道去了艺术楼后面的小花园,这里有几棵年代久远的老槐树,生的茂密,枝干虬结,是画速写的好对象,但是他今天的目的不在此处。

向花园后的深巷走去,右拐出巷子,是一堵排满了爬山虎的旧石墙,墙体是各种形状、不同大小的毛石层层叠叠砌成的,岁月和风雨侵蚀了它的棱角,石与石之间填满了深绿的苔藓,呈现出斑驳又细腻的质感,陆渐野拿出手机,对着石墙的局部、石块互相支撑形成的不规则形状以及爬山虎层层生长在墙上留下的脚印,快速拍了一些照片,又在速写本上飞快地画了些内容。

这是他一个长期的个人创作的素材收集——记录这个老工业城逐渐消失的景色,名为“归途”,是一整个大系列,算得上是陆渐野回家之后唯一有动力去干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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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休后回到位于顶楼的办公室,赵老师听到响动,头也不抬地打了声招呼:“小陆,来了?”

“嗯。”

陆渐野把帆布包放回在自己靠窗的抽屉里,窗台上几盆绿萝在阳光下绿得发亮。

“又去拍那些老东西了?” 赵老师终于从乐谱中抬起头,推了推眼镜。

“随便看看。”陆渐野语气平和,走到饮水机旁接水。

“我说你啊,”赵老师一边在手机上翻些什么一边和他说,“一个人这么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弄,效率多低啊。我想起来有个朋友,之前我房子翻新的时候认识的,专门做老房子改造的,对本地老建筑门儿清。要不要推给你?说不定能给你提供点线索。”

陆渐野愣了一下,本能地想拒绝这种突如其来的社交,作品是很私人的事,安安静静地收集、整理,然后提取里面动人的部分,变成自己的创作。但是“老房子改造”和”对建筑门儿清”又实打实地触动了他,采风过程中遇到不少问题,素材收集地尤其艰难,陆渐野沉默了几秒,

“……好。”

他听到自己说,声音比平时快了一点,“谢了赵老师。”

“客气啥,”赵老师低头操作手机,“推给你了,微信号就是手机号,他叫沈循,人挺靠谱的。”

沈循。

这个名字在他唇间转了一圈,没什么特别的感受。拿出手机,看到了赵老师推送过来的名片,头像似乎是一个男人虚化的侧脸,看得不太真切,但莫名感觉到眼熟,好像,在哪见过?

他的指尖停在半空,这个轮廓?太像了,毕竟刚刚他还在速写本上凭着记忆偷偷摸摸勾了两笔....

陆渐野有些心虚地把手机扣住,在书桌上发出啪的一声,

赵老师从乐谱里抬头:“怎么了小陆?”

“...没事。”陆渐野的声音有点干,顺手拿起旁边的保温杯,“手滑。”脑子里却只剩下一个念头,会是他吗?

温水入喉,却压不下心间那点莫名的燥意,指尖下意识地扣扣杯身,要不然还是等手上这几个地方跑完了再说吧,陆渐野心想,反正,不着急的。

而他没有想到的是,一场小小的危机正等待着他,并将那个停留朝霞里惊鸿一瞥中的人,正式推到他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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