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渐入尾声,窗外维港的灯光好像一层华贵的流金,给港城穿上了一件纸醉金迷的外衣。
香槟塔矮了下去,笑语声也裹上了一层倦意。
方植未曾寻到机会先行离开,此刻也难免觉得有些气闷,便信步绕到宴会厅外侧的露台。
夜风立刻拥了上来,带着维港特有的、微咸的凉意,瞬间涤净了肺腑间的甜腻。
他靠在冰凉的金属栏杆上,点燃了一支烟,猩红的光点在浓稠的夜色里明明灭灭。
方植看着下方永不眠的璀璨都市,随意把玩着手里点燃的烟,他抽一口,风享半口。
而露台另一端的阴影里,却也有一点火星亮起。
方植微微侧头,用余光随意看了眼来人是谁。
是他?
方植觉得有点太偶然了,遇见某人的频率有点太高了些。
就像……
在跟着他?方植在心里暗笑自己这不切实际的想法,似乎是觉得自己想的有点太荒唐了些,这个宴会厅就那么大,他能来,人家为什么不能来?
沈序和似乎真的是出来透风的,风轻轻环着二人,好像在期待些什么。
沈序和慵懒地倚着栏杆,指间夹着一支细长的雪茄,姿态松弛,与宴会厅里那个一丝不苟的沈家继承人判若两人。
两人隔着一段距离,谁也没说话,各自沉默地抽着烟,望着同一片夜景。
烟燃过半,沈序和才仿佛不经意地开口,声音被夜风送过来,有些模糊:“李家那个小儿子,手艺太糙。”
他没头没尾的一句,方植却听懂了,指的是方才赌桌上那不入流的手段。
方植吐出一口烟,白雾瞬间被风吹散。“心思没用在正道上。”他淡淡评价,听不出情绪。
“家教疏漏。”沈序和的声音依旧平淡却给事情定了性,“李家那边,我会去说。”
他轻描淡写地将后续琐碎给揽了过去,告知方植此事了结。
方植没言谢,只极轻地“嗯”了一声。
一支烟燃尽。
沈序和将雪茄摁熄在旁边的水晶烟灰缸里,动作优雅。
他朝方植的方向看了一眼。
“晚上的苏打水不错。”他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方植闻言,唇角微扬,也将烟蒂摁灭。“是不错。”
沈序和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露台,身影重新没入宴会厅的流光溢彩之中。
方植又在露台站了一会儿,直到身上的烟味被海风吹尽。
待他回到会场时,角落赌桌早已散了,郑家那位少爷正红光满面地与人说着什么,浑然不觉自己方才在悬崖边转了一圈。
无人再谈论那短暂的风波,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
晚会终散。
方植走向出口时,听到身后两位名媛的低语:
“刚才沈生是不是和那位方先生一起在露台?”
“好像是的…也没见他们说话呀?”
“感觉…气氛有点奇怪,但又不像不对付…”
方植步履未停,径直走入港城温暖的夜风之中。
豪车如沉默的鱼群,悄无声息地滑入港岛的夜色。
方植婉拒了梁煦续摊的邀请,却答应了后日的游艇晚宴。
他独自坐进等候的迈巴赫,车内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只余下引擎低沉的嗡鸣。
他松了松领口,并未立刻吩咐去处。
车窗外的流光溢彩掠过他平和的侧脸。
手机屏幕在昏暗的车厢内亮起,是一条新信息,来自一个未知号码。内容极简:
「手艺糙,已敲打。李。」
没有署名,没有寒暄。
方植看着那行字,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
是沈序和。
消息直接,效率极高,倒也符合他一贯的风格。
这不仅是告知处理结果,更是一种无声的示意:我知你出手,我接手后续,此事了结。
方植指尖在屏幕上停顿片刻,回复同样简洁:
「收到。谢。」
他放下手机,对前座的助理道:“回公司。”
车辆平稳地汇入车流。方植靠向椅背,闭上眼。
今晚种种在脑中掠过,那些试探的低语,沈序和突如其来的致意,赌桌边的短暂交锋,露台上共享的沉默烟时刻,以及这条干脆利落的讯息。
沈序和此人,比他预想中更为…有趣。
而且,他似乎给自己释放了什么信号。
清晰且克制,似乎是一种基于实力认可的距离性尊重。
与此同时,这边续摊的,与沈序和的极为要好的几位围过来。
港城派系林立,看起来似乎每个家族都有些自己的历史,事实上,在这个场子里的四位才是港城这一代真正的核心。
且不说梁煦,沈序和。
另外两位的家世也不遑多让。
喻庭晃着杯中残茶,实在受不了梁煦和蒋黎挤眉弄眼的模样,率先打破了沉默:“看上了?”
他语气轻飘飘的,就像在问今晚的雪茄如何。
梁煦刚要感激有人开口,又恨他问得如此含糊。
却没想到当事人居然回话了。
“嗯?”沈序和意味不明的反问,但是却也足以让人震惊。
这一个音节,惊得在座三人同时抬眼。
他们太了解沈序和了。
往日遇到这种试探,他要么直接否认,要么干脆置之不理,何曾有过这样暧昧的时刻。
梁煦这是真的惊呆了,但还是给他的好友一个忠告,“我可跟你说啊,阿植可不是什么普通人,你轻易别惹他。”
“嗯。”沈序和又应了一声,依旧辨不明情绪。
不知道是承认方植非比寻常,还是应允不去轻易招惹方植。
他不再理会友人的探究目光,垂眸抿了一口杯中微凉的降火茶。
心里转着的,却是后日那场游艇出海宴。
梁煦见沈序和不愿意多说,转头问向旁边似乎漫不经心、玩世不恭转着杯子的公子哥。
“阿庭,最近还要去比赛吗?”
“嗯,距离跟老爷子的约定还有个一年。”喻庭慢慢饮尽杯中茶,随口答着。
喻庭,家里做船舶发家的,发际于上世纪初,后被几代人努力成如今这副海运王国的模样。
自身是牛津的海事法硕士,非常之贴近家族企业,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的,他一定会接手家族。
结果,他居然很叛逆的当了什么赛车手,当时港城花边新闻一直在报导这件事情。
都说喻大少,放着亿万吨的轮船不继承,偏偏去玩四个轮子的铁皮壳子,真是喻家百年难出的一个异数。
茶余饭后,无人不笑喻嘉桢老爷子精明一世,却养出个追风逐浪的败家子。
报纸头条是他从方程式赛车中出来,摘下头盔,汗湿的黑发贴在额前,与平日西装革履的精英模样判若两人。
标题极尽嘲讽:“海运王国恐搁浅,喻氏继承人改航F1赛道”。
记者们追问他对家族产业的看法,他只是漫不经心地用粤语回道:“揸船同揸车都一样,最紧要係个方向盘喺自己手。”(开船和开车都一样,最重要的是方向盘在自己手里。)
结果不知道怎么谈的,居然是退休很久的喻老太爷出山劝住了喻老爷。
梁煦闻言,轻叹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其实,他们几人哪里不知道,喻家只是给了喻庭几年轻松而已。
那么大一个海运王国,这是他要继承的责任。
“哎呀,别这么沉重。”
一直安静的蒋黎笑着打圆场,“序和早早就上任了,阿庭你也还有一年自在日子。要说过得最舒坦,还得是我……”
“是啊,真是恭喜你啊。”梁煦没好气地打断。
蒋黎真真儿是这几人里最安逸的,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上头有个能力出众的姐姐执掌集团,他年年坐享分红,把自己养的跟个小甜甜一样。
啧。
“在下不才,爸妈给力,生了个聪明绝顶的姐姐。”蒋黎无视俩人的嫉妒,甚至还与有荣焉的扬着杯子,感恩着呢。?
梁煦和喻庭同时别开脸,懒得看他这副得意模样。
正要再说什么,沈序和放在桌上的手机闪了一下,他伸手拿过手机,屏幕上“收到。谢。”
三个字,让他唇角微扬。
果然如此,方植的回应与他其人一样,直接,不废话,不套交情,却承了这份情。
门外私人助理敲门进来在他低声汇报:“已与李老先生通过电话,他表示会严格约束子弟,并希望不影响与沈氏的合作关系。”
“嗯。”沈序和淡淡应了一声。
方植…
他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端方,敏锐,出手果决却不留痕迹,能因为看不过眼一件小事而介入,也能在事后安然抽身,将场面交予更熟悉规则的人收拾。
这种品质,在港城这个精致的名利场里,罕见得近乎奢侈。
这其实不是沈序和第一次见方植。
数月前那场签约仪式的场景,此刻依旧能清晰地浮现在沈序和脑海里。
*
当时。
大厅里流光溢彩,空气却仿佛凝固着,等待着最后的重磅落槌。
政商名流与媒体镜头的光晕交织成一片繁华之网。
当司仪念出方植的名字时,他自人群中稳步走出。
一身用料考究、款式经典的深色西装,衬得他肩背挺拔,步履沉稳。
那身衣着摒除了一切浮华,只余下端严持重的气度,他不是来迎合场合的,他自有一股气韵环绕。
很像,正人君子??
大概是吧。
他的目光,清正平和,扫视全场时不闪不避,无骄无谄。
所到之处,喧嚣自然沉淀。
他当时就在二楼的回廊,隔着一段距离,静静地看着。
在致辞环节时,方植未持稿笺,只平静接过话筒。
“感谢诸位莅临。”声音醇厚,带着一丝未曾磨灭的乡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角落。
他先是对前几位发言者的观点表示赞同,随即目光一转,精准地落在台下一位资深财经记者身上,眼神里没有半分挑衅,只有纯粹的认真:
“张记者,我记得三年前您在《经济观察》那篇分析中,曾指出我们这个项目最大的风险在于政策不确定性。您是对的。”
全场微愕。
无人料到他会在这样的庆功场合,主动提及曾经的质疑。
方植的脸上没有丝毫戏谑或自得,只有实事求是的郑重:
“正是您指出的风险,让我们团队用三年时间,跑遍十七个相关部门,做出七十四份风险评估与应对预案,把每一个可能的漏洞堵死。今天这份合同,”
他举起手中协议,动作沉稳,“它的厚度,有一半是您的功劳。感谢。”
他不曾否定质疑,而是真诚感谢“诤言”。
那份胸襟与自信,掷地有声。
随后,他用最凝练的语言,将项目核心价值、地方贡献与合作伙伴责任阐述得清晰有力。
没有虚泛的展望,每一句都是沉甸甸的承诺。
发言结束,全场在短暂寂静后,爆发出由衷而热烈的掌声。
而在仪式落幕,华宴已备时,他却拒绝了主办方热情相邀。
说是要去犒劳他的团队兄弟们。
沈序和,在二楼俯视一切。
他看着方植转身走向那群始终安静等待的伙伴。
那群衣着朴素,神情激动却竭力克制的人。
他仅仅只是与他们逐一、用力地握手,轻拍臂膀。
后来沈序和得知,他带着团队去了城中一家烟火蒸腾的西北菜馆。
他能够想象得到,在喧闹声中,方植与众人围坐,用大碗喝酒,听乡音谈笑,在这个氛围下,他的神色将会是全然的放松。
那一夜,沈序和想了很久,
方植此人,可以联手。
他正派,真诚,有规矩,而且,还很念旧。
方氏……
沈序和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降火凉茶,一饮而尽。
苦涩的余味蔓延过舌尖,却带来一丝清明。
他想起露台上那人沉默抽烟的侧影,沉静如山岳,与窗外动荡的光海形成奇异的对比。
啧,真是……
沈序和掩下一切想法,跟续摊的这几位分别 ,夜风裹挟着维港的潮湿拂面而来。
坐进等候的宾利后座,他并未立即吩咐去处。
手机在掌心转了两圈,最终调出一个备注为「方植」的号码。
这在他通讯录里是极少数连名带姓存储的联络人。
「游艇会晚上七点启航,需要派车接吗?」
消息发出后不过三十秒,屏幕亮起:
「不必,自行前往。」
沈序和看着这六个字,想起半小时前梁煦挤眉弄眼的样子:“阿植最讨厌被人当娇花照顾,你越周到他越警惕。”
思及此,到底是没继续去起话题。
他收起手机,对前座吩咐:“回大宅。”
这一夜,仅仅只是港城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夜晚,但是似乎却有两个人正在试探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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