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冰雪初融。
日光影影绰绰,护城河上弥漫着乳白色的雾气,长满苔藓的青石砖凝起水渍,斑驳的古城墙千年如一日般静默伫立。
天色薄明,但烟火气浓郁,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络绎不绝。
面摊的掌柜大概是世代传承甩面这门手艺,稍微阔气些,在自家食肆前支起了一顶规矩工整的遮雨棚。
柴火在炉灶里噼里啪啦的燃烧着,伙计挽起袖子掸了掸面条上的粉尘,在半空中甩出圆润的弧度,拉长调子轻喝道:“阳春面两碗——”
热腾腾的白烟熏得棚沿的积雪都化了些,分不清的雾气和蒸汽搅在一起,勾得那些个馋虫蠢蠢欲动。
“伙计,再来两屉包子!”留着络腮胡的客人行事粗犷,两口吞咽一个包子,还显得不过瘾似的。
“来咯!”伙计忙得热火朝天,掌柜有条不紊地结账。
在这热闹熙攘之中,倏地扬起一阵清冽的嗓音,“一碗阳春面。”
语调不徐不疾,恰似一道山间清泉,冲散了心间燥意。
雾气蒙蒙的,只能辨出个瘦削的轮廓,身姿颀长,挺拔如松。
掌柜的买卖做惯了,闻声辨人成了看家本领,不消片刻琢磨便心中有数,却仍旧情不自禁地抻长了脖子,念念有词道:“不加葱花,少面多菜,还是老规矩么?”
叶清影身着一袭藏青长袍,黝黑的发丝盘绕成男子髻,眼尾略微上翘,鼻梁高挺,薄唇殷红,五官笼在薄雾中,颇有些雌雄莫辨的味道。
“多谢。”她淡淡地嗯了声,扔下几枚铜钱,自顾自地踱步离去。
“欸。”掌柜乐呵呵地拾了钱,仿佛对这样的交谈习以为常。
月余前,倚着城墙根儿,突然冒出个算命摊,无人听闻摊主名号,只能远远瞧见一破布幡,上书——“卜”。
只是身处乱世之中,无人能独善其身,更遑论顾及风水之道。
阳春面韧糯滑爽,汤色浓而不浊,叶清影漫不经心地拨弄着,一如既往地守着这方寸小摊,无聊且无趣。
头顶的树叶缀满了融化的雪水,变得滞重起来,风一拂过,就时不时地滴落几滴,碗里的油花被打散,绽开一圈圈细小涟漪。
叶清影突然就失了胃口,将面碗搁在身侧,送餐的掌柜像是没注意到,凑近了些,问道:“话说西城门正热闹呢,您不去瞧瞧?”
叶清影掀起眼皮瞧了他一眼,眉目疏朗,直截了当地拒绝,“不去。”
掌柜的笑笑,眼角堆起褶皱,朗声道:“罢了罢了,血呼啦差的,莫脏了你们文化人的眼睛。”
反正在他这种粗鄙之人眼里,会识文断字的都值得竖起大拇指,顶厉害了。
叶清影拈起书页的指尖顿了顿,再抬眼时,只能瞥见道道步履匆匆的人影,想必都是去凑热闹了罢。
临近晌午,太阳嵌进透蓝天空里,十分沉静温柔,喧闹的街市阒无一人,青石板上淌着污泥浊水,角隅堆着黏糊脏乱的积雪。
西城门人声鼎沸。
眼瞅着到了正午时分,中央圆台依旧肃穆,有人耐不住性子问了句,“什么时候开始啊?”
看热闹不嫌事大者比比皆是,这一问既出,附和声此起彼伏。
“真墨迹。”
“快点吧,我还等着回家做饭呢!”
......
叶清影握着书,一动不动地依靠在小马扎上,目及远方,她瞧见人群中冒出一簇簇黑气,他们争先恐后地往前涌,脖颈细弱修长泛着青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气味,像极了难闻的阴沟水。
她蹙了蹙眉,表情有几分难耐。
受万众瞩目的女子浑不在意,耷拉着脑袋,身材单薄瘦弱,却站得笔直挺立。
募地,女子下颌微扬,注视着笔直大道,朝着正东方粲然一笑。
虽貌不惊人,胜在眼神清亮,直击人心。
隔着几里路,两人四目相对。
“她能看见我。”叶清影喃喃道,神色怔然,心间的节奏乱了,讶异有之,疑惑亦有之。
她轻轻捻了捻指尖,久久不能平静。
听闻,西城门,午时三刻,押解犯人,斩首示众。
明明还是微凉的二月天,却硬生生添了几分燥热。
“肃静!”监官瞧着气氛烘托得大差不差,朝着刽子手使了个眼色,甩手扔出一符令,高声道:“行刑!”
只听得“噗——”的一声,刽子手喷出一口浑浊的烧刀子,半空中扬起一层薄雾,酒香浓烈肆意,像是催命符一般。
“小孩子别看。”年轻妇人紧紧拉着自家稚儿,无知孩童扒拉着母亲手指,好奇地偷瞄着,丝毫不惧。
锋利的刀刃闪着粼粼的光,叫好声、怒骂声和起哄声搅成一团,乱极了也烦极了。
金属发出一声“嗡”的悲鸣,女子充耳不闻,她看见清风停在树梢,枯叶在眼前停滞。
世界在这一刻突然静止。
良久,那道干净的嗓音响起,“你认识我。”
语气如此笃定,女子略微怔愣,羽睫微颤,随即望向那名靠她最近的“刽子手”,温声道:“不认识。”
刽子手五大三粗,满脸横肉,头上裹着红布条,浆洗得褪色的布衣上沾着洗不净的深褐污渍,但那双眼却明亮得过分,四肢都隐隐绑着根银丝。
他成了傀儡,交流的媒介。
傀术引魂,引的是自己魂,结的是她人命。
两人呼吸相抵,叶清影从未见过谁面对死亡能如此从容不迫,甚至于有些雀跃。
是的,雀跃,她想自己应当没判断错。
她兀自思考着,殊不知顶着粗鄙汉子的外壳,更显得呆傻。
女子眸光微闪,唇角勾勒出极浅的弧度,只一瞬便消失不见。
她心间起了戏弄之意,笑意盈盈道:“你是人是鬼,莫不是心悦我,特意来救我的。”
明眸皓齿,面色红润,眼尾泛着愉悦的红。
“你......”叶清影无言以对,对着那双充满希冀的眼睛,心尖儿头回起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如同小猫轻轻舔舐,并不恼人。
女子双手被缚在身后,皓腕上的黑紫色淤血触目惊心,她却好像没有知觉似的,卸了力道,身子略微后倾,懒懒道:“长得凶神恶煞的,难道是阎王索命?”
聒噪,叶清影拧了拧眉梢,配上刽子手长年累月积攒的煞气,颇有些骇人,冷声道:“非人非鬼。”
女子愣了愣神,才反应过来她回的是哪句话。
“亦非阎王。”话音刚落,叶清影便后悔了,怎么看都是自己被牵着鼻子走。
刽子手捏着刀柄的手不自知地抽了抽,掌心溢出黏腻的汗水,延伸至远方的银丝渐渐泛起幽蓝的光。
阵法一刻,时辰到了。
凡夫俗子自是看不见阵法中的布置,特别是这控制傀儡的牵丝,却听得女子用她娇俏的声音,仿佛知道她此番来意,柔柔道:“那小师傅可看清楚了,要带我走吗?”
捉妖,缚妖师职责所在。
“不。”叶清影看得清楚,眼前的女子确实是个俏生生的人,也不知道是自己一时冲动还是鬼迷心窍。
额前的碎发被风抬起,迷了眼,女子笑意顿失,盯着那片飘零的落叶,声音淹没在嘈杂的哄闹声中。
虚空中,火舌翻滚吞噬银丝,连一粒浮灰都不曾留下。
“嚯!”刽子手大喝一声,眨眼间手起刀落,溅起一泼温热,头颅滚落高台,血液呈树枝状四散流淌。
“好!”靠的近抹了一把脸,顺势揩在袖口上,洇出一团猩红。
叶清影单手撑着城门的古柏,指尖摩挲着粗粝的树皮,她似乎闻见了一股血腥气,夹着些呕烂的腐烂味道,令人作呕。
“轰隆!”一道惊雷猝不及防劈下,震得人耳膜生疼,叶清影眼前一黑,仿佛置身于漩涡中央。
半梦半醒之间,胸口气滞淤积,叶清影冷汗津津,倏地坐起,明亮的灯光刺得她眯了眯眼,那股腐朽气萦绕在鼻尖,似有似无,恍惚间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小三。”叶清影咬牙切齿道,沙发锤进去一个坑。
不过咫尺之遥,小三空洞的眼眶中闪着荧光,肱骨跑到了股骨位置,手和脚也接反了,脖子上悬着一个古朴的铜锣,还在微微发颤。
“嘿嘿。”小三向后退了一步,那噼里啪啦的骨节声听得人牙酸,“老大老大,专属闹钟。”
叶清影斜睨它一眼,太阳穴抽抽地疼。
“叮咚——”门铃突然响了。
“叶队!叶队!”门口似乎聚着一群人,相互打闹推搡着。
手机被压在沙发底下,叶清影吹了吹灰,按亮了屏幕,日历上标记着,四月一日愚人节,部门团建。
叶清影捏了捏眉心,她更烦了。
门铃显示器,许知州头顶那搓呆毛明晃晃的,一张脸怼在镜头前,吊儿郎当道:“叶队,再不开门,我们冲进去了哦!”
小三好奇地凑近,把自己那颗渗人的骷髅头枕在叶清影肩膀上。
叶清影叹了口气,无奈道:“小三,戒备。”
“哦。”小三眨巴眨巴眼睛,如果它有眼睛的话,显得有几分委屈,一阵轻微的响动,角落多了一具人体骨骼标本。
“surprise!”开门一瞬间,许知州首当其冲,摔倒在地。
“傻子。”叶清影哂道,瞅他的眼神像是在看智障,脑海里突然闪过女子最后被淹没的话。
她说:“如有来生,我也想尝尝阳春面的滋味。”
朋友们,在这个普普通通的夜,我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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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牵丝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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