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酒酿是扶摇客栈的招牌,时染亲手所酿。
酒味淡雅,以其特有的桃花香闻名金陵,男女老少皆宜,每日数量有限,卖完即止。
齐询一夜未睡,却神清气朗,天刚破晓,他就踏着细碎的晨曦出门了。
宽阔的街道两旁,店铺陆续开门,扶摇客栈门口已经排了一队来买酒的人,除了早餐铺,就属这里最热闹。
齐询往里扫了一眼,大堂空荡,柜台后站着手脚麻利的女子,有条不紊地和客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女子身形偏瘦,眼梢上挑,头发都拢在脑后,一看就很精明强干——不是时染。
齐询在进店和排队里选了前者,他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刚坐下,就听女子高声道:“安福,出来接下客!”
“诶,来了!”一个机灵的男孩应声,快步从后面出来,正是头天晚上给时染“哭丧”的人,“客官您是吃饭还是……诶,你不是……”
话还没说完,安福就认出来了,这不是昨晚站在掌柜旁边那男的吗?
“在下齐询。”齐询起身有礼道,腰间的玉佩随即晃动,他今日特意换下了往常惯穿的黑衣,着了身缎面青衣,沉如幽谭的大人摇身一变成了温和端庄的公子。
安福年纪虽小,见过的人却不少,心思活泛,立刻反应过来:“你是来找我们掌柜的?”
被人直白地戳破心思,齐询一点不难为情,甚至眼角带了丝笑意:“是。”
“那您来得不巧,估计我们掌柜刚睡下,要到晚上才醒。”安福善意提醒道,忽然想起昨夜孟府的禁军,不知齐询的身份,又警惕地问,“您找我们掌柜有什么事吗?”
“刚睡下?”微蹙的眉头驱散了眼角的笑意,齐询记得送时染回来时,虽然很晚了,但距天亮也还有几个时辰,足够入睡了,“你们掌柜晚上睡不好吗?她经常早上才睡?”
安福上下打量齐询,齐询这才意识到,他的语气过于急切了,于是换了副更和善的表情,缓声道:“哦,昨日我和时掌柜约好来客栈品酒,但忘记问时间了,我怕时掌柜久等,所以想着早点来,却不知时掌柜的作息不同。”
安福没读过书,对说话文绉绉的人天然有好感,更何况齐询气度不凡,短暂的疑心后,三言两语便把时染“出卖”了。
“嗐,我们掌柜就没晚上睡过觉,掌柜爱看话本,非说晚上看才有感觉,白天吵吵闹闹,容易打断她的情绪,您要不先回去,饭点再来,差不多掌柜的就该醒了。”
齐询本就是抱着会等时染的想法来的,不听劝,要了间包厢,付够了钱,便不动如山地坐下喝茶了。
湘云阁掌柜孟杳湘之死的消息一日之内传遍了金陵,有人扼腕叹息,有人冷嘲热讽,有人事不关己……
据说圣上派了人去孟府安抚。
时染茫茫然睁开眼的时候,天色已经昏沉了。
她披了件白色的斗篷,毛茸茸的领子覆住脖颈,一根簪子歪歪斜斜地插在脑后,乌黑的头发披散下来,显得十分慵懒。
刚下楼,来不及反应,就遭到了三娘好奇的盘问:“掌柜的,那个齐询是什么人啊?”
“谁?”睡了一日,刚刚醒来,时染正处于半清醒状态,愣了一下,才想起她经历不寻常的一夜,随口道,“一个朋友,怎么了?”
“朋友?”三娘古怪地看了时染一眼,头一扬,点了点某个包厢,笑道,“人都等你一天了。”
一般人送客时都会说“欢迎下次再来”,但是谁也不知道这个下次是猴年马月,客气之言罢了。
虽然时染的“随时”两字并非客气,但她也没想到,睡个觉的功夫,人就上门讨酒来了。
“齐大人来这么快,是怕我跑了吗?”时染推开门,笑着说,兀自走到齐询对面坐下,携来一阵梅香。
安福紧跟其后,将托盘上的酒壶和酒杯放在桌上,随即退了出去。
自时染出现的那一刻,齐询的目光就落在她身上,视线随她而动。
昨夜发生的一切犹如梦幻,齐询迫不及待想确认真假,直到此刻,他那颗不安的心才真正落下。
齐询笑了笑,坦然道:“自然。”
“齐大人真会说笑。”时染假装没看出他眼中的赤诚,扫了眼桌面,“桃花酿,齐大人,尝尝?”
虽然扶摇客栈每日对外限量出售桃花酿,不到午时就卖完了,但酒又不是现做现卖的,她想喝,随时可以从酒窖拿。
想当初,时染对桃花酿没有准确的认识,酿多少卖多少,差点把自己累死,后来想出这么个注意,才既赚了钱,又轻松,生意还更好了。
说着,时染抬手去拿桌上的酒壶,却被齐询抢先一步:“我来。”
他先给时染倒了一杯,轻放到时染面前,然后才给自己倒,清冽的酒气瞬间溢出,裹着春日的桃花香,仿佛乍暖还寒。
酒尚未入口,只是闻一闻,齐询就觉得全身都温热起来了,他诧异地看了时染一眼:“这酒……很特别,我倒是从未喝过。”
“酒是用桃花蜜酿的,特别的不是酒,是人。”时染懒懒地靠在椅子上,与酒杯隔了有一尺的距离,看样子没打算喝,“齐大人没听过一句话吗,酒不醉人人自醉。”
“听过,但没醉过。”齐询一饮而尽,他往日喝的都是烈酒,酒顺着咽喉往下,能一路辣到五脏六腑,回味却是苦的。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细细密密的苦味,恨不得一股脑往他舌尖里钻。
桃花酿看上去跟清水差不多,齐询以为同他以前喝的酒比起来会没有味道,岂料,入口后,酒水宛如一颗糖顷刻间在嘴里化开,泠然顺滑。
无数记忆突然纷至沓来,河畔相遇,一生相伴,决然赴死……所有的悲喜交织,过去与现实重叠。
“咚——”打更的声音透过喧嚣清晰地传入齐询的耳朵。
记忆又如潮水般退去,任天地浩大,时光无尽,此时此刻,齐询眼里只剩时染一人。
他怔愣地放下酒杯,半晌,才诧异道:“甜的?”
“甜的?”时染抬眼,同样诧异,好像没喝过自己酿的酒似的。
齐询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莫非不同的人喝桃花酿,尝出来的味道是不一样的?”
“当然不是。”时染眼里的诧异一闪而过,忽然身体前倾,神神秘秘道,“前段时间,我酿这批酒的时候,吃蜜糖来着,酿之前我还数了有多少,酿之后却发现少了几颗,找了好久都没找到,原来是掉酒里了。”
可这酒连酒味都没有,只有甜味……
齐询刚想说话,就见时染伸出一根手指放到嘴边:“嘘,你能帮我保密吗?如果让别人知道客栈的酒变味了,都没人来买酒了,你今天喝的应该是这批酒的第一壶,如果你喜欢,以后这批酒就给你一个人喝了,甜甜的酒只此一家哦。”
时染笑眯眯地眨了一下眼睛,眼波流转,显得十分灵动。
齐询倏地愣住了,他想起先前看见时染的笑,多数时候都不达眼底,本能觉得时染在胡说八道,但还是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这时,有人敲门进来,是去而复返的安福,他手里端着丰盛的饭菜——时染提前问了三娘,齐询中午吃的什么,根据他的口味和自己的喜好叫后厨做了几道客栈的招牌菜。
时染立刻坐直了,变脸似的恢复了假笑,好像刚刚虚晃一下都是为了忽悠齐询。
她热情地说:“吃饭,吃饭。”
齐询却一直在回想时染稍纵即逝的一笑,一顿饭吃得飘飘然,不知不觉把剩下的桃花酿都喝了。
临走时,竟然没注意到,时染的那杯酒依然是满的。
时染送齐询到包厢门口,关上门,不管真情还是假意的笑,一下都没了。
她重新坐回去,盯着未喝的桃花酿看了许久。
齐询其实猜对了,每个人喝桃花酿,味道是不同的——因为桃花酿的味道随喝酒人的心情而定,能轻易勾起深藏的记忆。
金榜题名、洞房花烛、他乡遇故知是为喜,喝起来是甜的,幼年丧父丧母、中年丧偶丧夫,晚年丧子丧女是为悲,喝起来就是苦的,除此之外,还有憎恨、愤怒、羞耻……
人有千百种情绪,这酒就有千百种味道。
可人的境遇往往千变万化、天差地别,当下的情绪受以前经历的影响,没有简单的悲喜,也就没有纯粹的苦和甜。
所以喝过桃花酿的人,通常很难形容是什么味道,酸甜苦辣一起涌上来,最后只能归结为两个字:复杂。
齐询说桃花酿是甜的。
“时掌柜觉得,人死了,线断了,缘分就尽了吗?”
他们有过缘分吗?
时染很久没喝桃花酿了,她几乎以为眼前这杯酒也是甜的,鬼使神差地,拿起就往嘴里送。
但是入口的刹那,她就后悔了。
“嘶……”时染第一感觉不是苦,而是头疼,身体猛地僵直,然后不受控制地往前倒,被一直手撑住。
另一只手没拿稳,杯子突然滑落,应声而碎。
脑中,一片冰天雪地里,她衣着单薄,光着脚,全身被冻得麻木,目之所及,白骨累累,血流成河,耳边是无数的“桀桀”声,似嘲弄,似取笑,似恐吓。
时染跌坐在地上,忽然,凭空响起一道声音:“退下!”
这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轻飘飘地,却极具威慑力,笑声骤然消失。
她回头,只见一个人影渐行渐近,踏着尸山血海,在不远处站定。
那人拖着迤地的黑色长袍,眼角勾起妖异的尾巴,噙着笑,仿佛天地皆在他的掌控之中。
“魔尊?”时染突然惊醒,额头挂着密密的汗水,只觉脑袋里“突突”地跳。
喝了那杯酒,时染就感到不妙,立刻闪身回了房间,果不其然,下一刻晕倒在了床上。
可是往常记忆里只有像蛛网一样密集的笑声和满地的尸骸,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那些以外的东西。
时染想起魔尊说:“我们才是同根同源。”
难道她也是魔,但不知什么原因,千年前侥幸没死,过了千年又苏醒了,然后变成了小孩,被老头捡回去收养?
未免也太看得起她了。
时染用力揉了揉眉心,看了眼窗外,漆黑一片,寂静无声——她又睡不着了。
时染习以为常地点亮烛火,从枕头下摸出一本已经卷了边的话本,百无聊赖地看了起来。
然而,三更刚过,一道铃声骤然响起,由远及近,片刻后,烛火毫无征兆地,灭了。
点击弹出菜单